9月8日凌晨5時許,迷霧籠罩晨曦,魏職軍在垃圾海中尋找尸體。鮑志恒 圖
“黃河又沒蓋子,你去跳啊”——在大河穿城而過的城市,人們在激烈的爭吵之余,偶爾會冒出這樣一句罵人的話。久而久之,“黃河蓋子”成為蘭州俗語,其潛臺詞是:你想跳,就跳去。
于是,一個令人驚悚的事實隨之而來——數(shù)十年間,墜入“蓋子”的尸身成千上萬順流而下……
盡管無法得到精確的統(tǒng)計數(shù)字,但綜合當?shù)毓?、民政部門以及其他撈尸者的敘述,可以確認的是:上世紀60年代以來,在黃河蘭州段約80公里的水域,飄蕩著至少一萬名浮尸,而且,時至今日,仍以每年200至300余具的規(guī)模增加。
今年9月,東方早報記者走訪發(fā)現(xiàn),一部分浮尸被河岸的撈尸人撈起運走,一部分被移交親屬或民政部門火化,而一些無名的浮尸則被隨意棄之,繼續(xù)在千里黃河間漂蕩。
多年來,地方公安、民政、環(huán)保部門與水電企業(yè)和撈尸人之間,圍繞浮尸污染、隨意打撈、挾尸要價、善后處置的紛爭不斷,凸顯多頭管理無人負責的治理困境,也拷問人道人倫的依歸。
魏氏父子的“油錢”
發(fā)動機“突突”而響,魏職軍猛吸了一口煙,然后張開手指,將快要燃盡的煙蒂扔進快艇劃過的漩渦中。
10多分鐘后,一片連綿的“垃圾?!避S入眼簾:各色各樣的漂浮物連結成片圍堵在小峽水電站的大壩前方,被風干的塑料泡沫隨風翻滾,大量的飛鳥蚊蟲盤旋其上,盡情吸食死豬、死羊的腐敗尸身,撲鼻的腥臭隨風飄至百米開外的河谷。
這是9月一個陰涼的清晨,整個什川鎮(zhèn)還沉睡在薄霧之中,魏職軍已經(jīng)開始了一天的工作——在厚達1米的“垃圾海”中翻撿塑料瓶、木料、鐵皮和人尸。
2005年,黃河什川段小峽水電站建成投產,魏職軍的父親魏應權干起了在小峽庫區(qū)撿垃圾的活。不多久,魏職軍子承父業(yè),成為一支有十幾名青壯勞動力組成的家庭打撈隊的主力隊員。
魏職軍所在的下河坪村,位于蘭州市區(qū)下游20公里處。黃河流出蘭州城后,沿著蜿蜒的峽谷一路奔向皋蘭縣什川鎮(zhèn)的上河坪村,并在上、下河坪村交界的地方拐彎向北流去。在這個被當?shù)厝朔Q為“老褲衩灣”的地方,魏氏父子建起了一座簡易的石屋,石屋下的河面上停泊著三五條快艇。
魏氏父子說,白天搬個凳子守在石屋門前,不經(jīng)意間就能瞥見順江而下的死人。此時,跑上快艇,不一會兒就能將撈到的尸體拴在河谷邊的樹下。
“撈起來先搜身,看身上有沒有手機、身份證、電話本之類的。手機一般都壞了,把卡卸下來擦干凈放在我的手機上?!蔽郝氒娬f,往年,被撈上來的尸體中,能聯(lián)系上家屬并被領走的不到一成,而今年,已經(jīng)有20具尸體被認領,接近打撈數(shù)的一半。
那些被拴在河谷背陰處的,往往是找不到線索的無名尸身。魏氏父子將尸身套上繩子系在石頭和樹上,等待前來尋親的人辨認。然而,隨著季節(jié)和天氣的變化,一具尸體只能擱置1至3個星期。如果過期無人認領,就會被解開繩索,任其飄走。
幾年下來,前往下河坪村尋親的人絡繹不絕,魏氏父子的名氣越來越大,浮尸的“身價”也水漲船高。
“條件好的多給點,條件差就少給點,實在不行隨便給點拉走。我們也看人,昨天那個就只給了500元?!?/p>
對于魏家“挾尸要價”、每年“從死人身上發(fā)的財”多達10萬元的傳聞,魏氏父子沒有正面回應,不過,魏職軍的父親和哥哥承認,一具尸體的打撈費最高會達到數(shù)萬元。而且,只要是前來認尸的,無論結果如何,一般都要支付500至數(shù)千元不等的“油錢”。
為了順利前往小峽庫區(qū)探訪,早報記者一行人也掏出了300元油費,才獲準登上魏職軍的快艇。
“黃河鬼俠”老魏
在魏職軍父子之前,老魏是什川鎮(zhèn)唯一的“職業(yè)撈尸人”,也是目前在世的撈尸者中“從業(yè)”時間最長的人。
雖然已年過花甲,但老魏看起來健壯敦實,一只手可以掀開蓋住水窖的石板。村民說,憑借過人的膽魄、力量和與生俱來的水性,他送走的浮尸成千上萬。
老魏大名魏職前,蘭州皋蘭縣什川鎮(zhèn)河口村人,16歲開始以撈尸為生,人稱“黃河鬼俠”。
在小峽水電站建成之前,從蘭州城漂來的浮尸,少數(shù)留在了下河坪村“老褲衩灣”,大部分被直接沖至河口村的回水灣,這里也成為當?shù)刈钣忻摹八廊藶场?。上世紀60年代中期開始,老魏就成了死人灣的“職業(yè)撈尸人”。直到小峽建成,大量浮尸被攔截在上游庫區(qū),老魏的“生意”才被下河坪村的同宗魏職軍父子“奪走”。
老魏說,半個世紀里,死人灣送給了自己上萬具浮尸,每一具都被記錄在案。那一沓一沓的記事本還被村里人比作閻王爺?shù)摹吧啦颈 薄?/p>
“夏天多、黃河發(fā)大水的時候也多,最多的一次一天撈過20具?!痹谖郝毲暗挠洃浿?,從他出生時起,順河而下的尸體就在家門口的河灣里游蕩。雖然每一年的數(shù)量不盡相同,但整體上看,數(shù)十年之間,并沒有顯著的變化。
魏職軍也說,“從業(yè)”以來,每年撈著的尸體從60具至100多具不等,而截至9月初,今年撈上來的已近50具。這一數(shù)據(jù)尚不包括蘭州市水上派出所和榆中縣派出所打撈,以及小峽水電站清理庫區(qū)垃圾時處理掉的尸體。這些浮尸都被發(fā)現(xiàn)在蘭州市區(qū)至小峽水電站約25公里的河段。
“有病想不開跳河了,心情不好跳河了,家里鬧點矛盾跳河了,各種情況都有?!蔽郝氒娀貞?,今年4月,蘭州某高校一位教授醉酒之后也跳河了,“家人找了4個月,到現(xiàn)在還沒找到人?!?/p>
救援警力嚴重不足
據(jù)皋蘭縣公安局、民政局的介紹,浮尸中,以自殺者比例最高,意外落水者次之,身上有明顯傷痕者少。此外,浮尸的成因也有著鮮明的時代印記。如,1962年,全國自然災害嚴重,尋死現(xiàn)象較多;1963、1964年以后,全國開展“社教”運動,因經(jīng)濟問題出事的多;“文革”期間,有所謂歷史問題的老干部和因男女關系問題的投河者眾;到上世紀80年代,因家庭矛盾、工作壓力投河以及畏罪自殺的情形逐漸增多;上世紀90年代以降,社會呈現(xiàn)多元化發(fā)展,下崗失業(yè)、病痛纏身、家庭矛盾、意外失足者不一而足。
曾有甘肅警務系統(tǒng)人士統(tǒng)計,20世紀末期,浮尸中自殺、失足、被殺者的比例分別為85%、10%和5%。自殺者中,八成為16至45歲的中青年,且多數(shù)為窮人。
此外,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治安狀況的整體改善,被碎尸、割喉、捆綁、裝麻袋等兇殺痕跡明顯的浮尸逐年減少。
蘭州市皋蘭縣公安局治安大隊隊長肖振西透露,2008年至今,經(jīng)該局處理的黃河浮尸也超過200具,且“幾乎都是自殺的”。而這些,可能只是黃河蘭州至小峽段浮尸總數(shù)的一小部分。
另據(jù)蘭州晨報等媒體2009年的報道,蘭州市水上派出所的統(tǒng)計顯示,每年有近300人在黃河中結束生命,在4月至9月間,平均每月就有20具浮尸被打撈上岸。其中,“無人報警、無人認領、無線索源”的所謂“三無尸體”占到三成。
盡管無法統(tǒng)計每年新增浮尸的確切數(shù)量,但有數(shù)據(jù)表明,在1980至1997年的17年間,僅蘭州市水上派出所打撈上岸的尸體即高達6500具。
綜合早報記者走訪了解到的信息,可以確認的是:從上世紀60年代始,有超過1萬名浮尸漂蕩于黃河蘭州段,或者,更確切地說,游蕩于蘭州市區(qū)至什川鎮(zhèn)河口村約80公里的水域。
“今年我救了五六個,基本都是放假在河邊上玩的學生?!痹谔m州白塔山碼頭經(jīng)營餐飲游船生意的雒元茂告訴記者,大量輕生者、落水者的出現(xiàn),使得承擔救援任務的蘭州市水上派出所無力負荷,于是,他和沿岸不少水性好的百姓組成了義務搜救隊。
早報記者了解到,蘭州市公安局水上派出所前身為建國前蘭州軍管會接管的蘭州水警,建國后,蘭州水警的機構、編制幾經(jīng)變化,但由于浮尸問題長期存在,1980年,水上派出所正式掛牌成立,專責水上救生、打撈浮尸和搶險救災等任務。
雒元茂稱,目前,蘭州水上派出所能夠救援或打撈尸體的警力只有四五人,且年齡偏大、水性不高,出警速度慢,往往只能求救于義務搜救員,警方打撈上來的“基本上都是尸體”。
浮尸污染遠大于垃圾
新世紀以來,浮尸引起的污染開始被提及。
“這些尸體長期浸泡在水中,如果腐爛變質,其污染程度遠遠大于生活垃圾的污染。由于涉及復雜的法律程序和諸多行政執(zhí)法部門,都不愿涉足處理?!?005年4月,甘肅小三峽水電公司在一份書面匯報材料中,專門談及黃河大峽水電站庫區(qū)的污染情況。
據(jù)了解,大峽水電站始建于1991年,位于蘭州市與白銀市交界的黃河大峽峽谷出口段,距蘭州市區(qū)65公里,與其上游的小峽水電站同屬甘肅小三峽水電公司所有。
這份材料稱,在大峽庫區(qū),經(jīng)粗略統(tǒng)計,每年都有幾十具,最高接近100具的浮尸埋在城市生活垃圾中。
“由于無法查證死亡原因,也不能排除刑事案件的可能,同時我公司無權對這些無名尸體進行處理,也無處理能力和必要的手段,因此只能任其漂浮于水庫中,或等待來人認領,或棄水排向下游?!彼姽颈г沟馈?/p>
與此同時,當?shù)孛襟w不斷報道,“(大峽庫區(qū))部分尸體長期無人認領,被水輪機打碎后漂向下游,這個令人作嘔的污染案已爭論多年,轄區(qū)政府、水電企業(yè)各執(zhí)一詞,任憑浮尸年復一年自行腐爛、散架,最后溶于黃河。當?shù)剞r民憤怒地將大峽水稱為‘人身肉湯’”。
早報記者獲得的資料也顯示,在2004年前后那一輪黃河治污風暴中,除工業(yè)污染問題外,上報至國務院及環(huán)保部(當時為“國家環(huán)??偩帧保┑亩喾輬蟾?,也屢屢述及大峽庫區(qū)大量浮尸存在的事實。不過,在甘肅省隨后制定的黃河甘肅段治污方案中,這一問題并未被提及。
此后,隨著大峽上游的小峽電站蓄水發(fā)電,這一公案隨之化解。然而,小峽庫區(qū)的問題隨之而來。
盡管甘肅小三峽水電公司和小峽水電站多次拒絕了記者的采訪請求,但什川鎮(zhèn)上、下河坪村的村民們透露,在小峽庫區(qū)的“垃圾?!敝袝r常見到高度腐爛的尸體,除少部分被撈尸人魏應權一家撈走外,更多腐爛、分化了的尸身掩藏于數(shù)十噸的垃圾之中,一部分被水電站清庫人員直接拉走掩埋、焚燒;另一部分在水電站放水時排向下游。情形與當年的大峽庫區(qū)如出一轍。
村民們抱怨,沿河兩岸的70多戶至今沒有喝上自來水。長期以來,他們的飲水問題都是通過冬天直接從黃河取水窖藏的方式解決。而這些被浮尸、垃圾污染的河水,只是在添加一些漂白粉、“凈水寶”做簡單凈化后直接飲用,而且,迄今為止,無人對窖藏凈化后的水質做過檢測。
一位不愿具名的當?shù)丨h(huán)保系統(tǒng)官員表示,浮尸可能對局部水質造成影響,但對黃河整體污染程度無法衡量,也沒有適當?shù)臋z測方法,因此,只能寄希望逐年減少黃河蘭州段的浮尸數(shù)量。
借尸斂財詐騙
撈尸人不敢掩埋,水電站隨意焚燒,公安疲于奔命,民政部門叫苦不迭,村民則被迫習慣了惶恐的生活。
蘭州市皋蘭縣公安局治安大隊隊長肖振西說,對于接到報案的無名尸體,警方會在勘查現(xiàn)場做好死亡記錄后移交民政部門處理。但是,公安機關并未掌握撈尸人丟棄浮尸的情況,而在庫區(qū)發(fā)現(xiàn)尸體的小峽水電站也從來不向公安機關報案。
“你報了警,尸體上查不來任何身份信息,晚上就又放回水里,讓他漂下去了?!碧m州市水上派出所的義務搜救員雒元茂說,在黃河邊,不乏被打撈上來的尸體再度被打撈的事例。
皋蘭縣民政局局長俞樹珠稱,每年由該局負責掩埋的無名尸體約有三四十具,由于沒有固定的掩埋場所,每具尸體都要就近選擇合適的地點,雇人掩埋。隨著物價上漲,喪葬費也由幾百元漲到一兩千元。為此,民政局每年都要向財政部門申請一筆專項資金。
俞樹珠透露,按照當?shù)卣囊?guī)劃,將招商籌資修建一座公墓,內設殯儀館,并專門辟出一塊墓地,安葬黃河中的游魂。
據(jù)當?shù)孛襟w報道,這個最初來自于小峽水電站的創(chuàng)意,早在2007年就開始實施。
當時,皋蘭縣政府招商籌建千佛山殯儀館。時任甘肅省華龍農業(yè)開發(fā)總公司法人代表的周為君得到消息后,多次和皋蘭縣政府接洽,最終承攬到此項目的修建。
“縣政府當時只給該項目批了5畝坡荒地作為館址,并明確要求該建設項目自籌資金。”據(jù)皋蘭縣公安局刑警大隊大隊長張永祥介紹,承攬到此項目后,周為君注資100萬元,成立了甘肅省千佛山陵園有限公司,開始四處招攬施工單位,并進行大肆宣傳。不僅如此,周為君還通過各種手段,使得千佛山殯儀館建設項目也漸漸演變?yōu)檎嫉爻佼€,集火化、陵寢、樹葬于一體的大型陵園。當年年底,殯儀館開工建設。
不過,這一工程最終戛然而止。
2011年11月,當?shù)孛襟w以《一個空殼公司的暴力斂財之路》為題,報道了以周為君為首的黑惡勢力團伙被警方打掉的過程。文章披露,千佛山殯儀館項目是以周為君為首的黑惡勢力團伙以虛假注冊成立的空殼公司,簽訂合同后用暴力手段拒不支付工程款借以斂財,13家單位和個人被騙資金達1000余萬元。
于是,時至今日,游魂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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