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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樹斌案律師發(fā)10篇博客披露卷宗稱作最壞打算

海口網(wǎng)　http://realestatemoneyvault.com　時間：2015-05-07 20:13

　　聶樹斌案異地復查紀實

　　在聶案走向聽證的過程中，至少有以下因素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對冤假錯案平反的大背景，聶樹斌家人的20年堅持，律師的細致調(diào)查取證，以及普遍認為聶案存疑的社會輿論

　　4月30日晚間，63歲的陳光武再也坐不住了。作為聶樹斌案的申訴代理律師之一，他把對山東高院的保密承諾拋諸腦后，一夜連發(fā)10篇博客，披露出卷宗中的多幅照片、多處文字記錄，尺度之大，令人震撼。

　　經(jīng)陳光武指點，《中國新聞周刊》在一幅黑白照片正中，隱約看到三把鑰匙形狀的東西尾部分開攤在地上，照片下方有一行手寫文字“中心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的鑰匙串”。卷宗中，王書金清晰地描述了鑰匙的外觀和擺放位置，與現(xiàn)場情況相符；而聶樹斌自始至終未曾提及鑰匙的存在。陳光武表示，三把鑰匙很小，又掩藏在玉米秸和雜草中，他仔細辨認許久方才找到，在100米外的工廠里打工的王書金根本不可能發(fā)現(xiàn)，“所以鑰匙是證明王書金作案的關鍵?！?/p>

　　兩小時前，有電視臺對4月28日的聶案復查聽證會進行了報道。節(jié)目中，中國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教授洪道德給出了這樣的意見：“聶樹斌關于犯罪工具、犯罪過程和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的情況高度吻合。申訴方給出來的理由……沒有找到一個可靠疑點，沒到推翻這個證據(jù)的本質(zhì)?！?/p>

　　節(jié)目播出后，網(wǎng)友們普遍認為這是在為聶案復查定調(diào)。許多人擔心，這場長達十年的申訴，最終將以山東高院“不予再審”的決定啞然落幕。也正是因此，陳光武才冒著被取消代理資格的風險，發(fā)布了包括案發(fā)現(xiàn)場、行刑現(xiàn)場、受害人遺體在內(nèi)的多幅照片和文字描述，他說，“問題就擺在那，照片里很清楚?！?/p>

　　自2014年12月12日最高法院指令山東高院復查以來，聶樹斌案從未離開過公眾視線。案卷之外，是一場聶家與山東高院、河北公檢法系統(tǒng)的三方博弈，場面宏大，參與者數(shù)量眾多且立場復雜。而案卷內(nèi)多個疑點的曝光，猶如引爆一枚又一枚重磅炸彈，引發(fā)了社會輿論的強烈關注和廣泛質(zhì)疑。

　　“抱最大的希望，做最壞的打算”

　　2014年12月12日晚上，聶樹斌的母親張煥枝正在家里看電視。自從兒子出事，央視的新聞聯(lián)播、焦點訪談以及一些法制類節(jié)目，便成了聶家的最愛。7點半剛過不久，2013年開始代理聶家申訴的湖南律師楊金柱打來電話：“張煥枝，我告訴你，最高法院已經(jīng)指令山東高院復查聶樹斌的案子了?！边@是幾分鐘前最高人民法院官方微博放出的消息。微博還稱，異地復查是“根據(jù)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申請和有關法律規(guī)定的精神”。

　　那天晚上，張煥枝的手機響個不停。等到聶家的6名申訴代理律師之一陳光武打來電話時，張煥枝已經(jīng)泣不成聲：“老天爺呀，你終于睜眼了！”

　　撂下電話，張煥枝一邊向老伴聶學生轉(zhuǎn)達各種消息，一邊自顧自地念叨“現(xiàn)在國家的東風真是好啊，依法治國真是做到實處了。”沒想到，向來木訥少言的老伴突然提高嗓門，語氣嚴厲地說道：“你跑了多少年啦？什么時候沒有依法治國??？別盼得那么高！”盡管一盆冷水當頭潑下，但想想國家大形勢，張煥枝內(nèi)心對于兒子的案子得到公正審判依然抱有很大期待。

　　正如張煥枝所言，中國的司法系統(tǒng)確實刮起了一場平反冤假錯案的“東風”。2014年8月，因涉嫌投毒坐了8年冤獄的福建平潭人念斌終得昭雪；2014年11月，涉嫌故意殺人罪、流氓罪的內(nèi)蒙古呼格吉勒圖案步入再審程序。據(jù)今年全國“兩會”發(fā)布的信息，2014年，全國各級法院對518名公訴案件被告人和260名自訴案件被告人依法宣告無罪；按照審判監(jiān)督程序再審改判刑事案件1317件，其中一批重大冤假錯案得到糾正。

　　通過電視新聞，71歲的張煥枝早就注意到了這些利好消息。此前不到一個月，她曾撥通呼格吉勒圖母親的電話，表示問候和鼓勵；此前3天，她又專門致電陳光武，詢問“內(nèi)蒙的冤案已經(jīng)立案，樹斌的案子有沒有什么進展？”

　　與呼格吉勒圖的母親尚愛云一樣，得知案子獲得進展的第二天，張煥枝一大早便跑去給兒子上墳。面對這個低矮的墳頭，她低聲念著：“樹斌，媽沒有放棄你的事情，媽也在努力去做。兒啊，你在那邊也不要放棄。這次到山東高院，我不信山東還會再拖9年……”

　　之前的9年，申訴路上的坎坷早把張煥枝打磨成了另一個人。2005年，《一案兩兇，誰是真兇？》(下稱《一案兩兇》)的作者、時任《河南商報》總顧問的馬云龍第一次見到張煥枝時，她只是“一個精神上被摧垮的農(nóng)村婦女”。由于兒子犯有強奸罪、殺人罪后被槍斃，聶家在村里飽受歧視。當記者們蜂擁前去采訪時，她的目光驚恐不安，充滿疑慮和警惕。9年中，張煥枝不斷與律師、記者打交道，學習著他們的思維方式、講話語氣，馬云龍說她成了一個“社會活動能力很強、能講很多法律條文的人”。

　　其實，給張煥枝“潑冷水”的并非聶學生一人。不少致電問候的律師、記者擔心她的期待“爬得越高，摔得越狠”，掛斷電話前總要叮囑一句：老太太，別想太多，走一步看一步，能不能翻案還不知道呢！對此，多年來屢敗屢戰(zhàn)、看透世事的張煥枝也是心知肚明，她喜歡把“抱最大的希望，做最壞的打算”掛在嘴邊，一來安慰別人，二來鼓勵自己。

　　12月13日，王書金的辯護律師彭思源第一時間給河北省磁縣看守所打去電話。他囑咐相關人員要讓關押于此的王書金看看電視，了解聶案的最新進展。當晚，王書金坐在所長辦公室里收看了央視和東方衛(wèi)視的相關報道，事后他向彭思源表示，“案子拖了這么久，總該有個眉目了。”

　　3個月后，山東高院的復查法官們集體來到磁縣看守所，分別提訊了王書金。在長達兩天的訊問中，王的情緒有些焦躁，卻一直盡力配合。他指出，河北省的某工作組曾對其刑訊逼供，意在使其翻供。他聲明，除了工作組期間的虛假供述“不算數(shù)”外，其余口供一律真實有效。而自從10年前在河南滎陽落網(wǎng)，王書金始終承認自己是石家莊西郊玉米地案的元兇，從未推托。

　　異地復查決定公布不到一周，坊間即出現(xiàn)這樣的傳言：有海外消息稱，聶樹斌之所以被迅速槍決，是為了給一位知名政府官員換腎。沒兩天，張煥枝也聽到了這個傳聞，她以一種出奇的冷靜與克制，對此不以為然。“是有這個說法，但那又怎么樣？”張煥枝說，“現(xiàn)在最重要是把樹斌的案子翻過來，那些沒影的事兒不要去想它，不能讓它分散了我的注意力。”

　　在張煥枝看來，此時突然冒頭的換腎傳言就像一個障眼法，擾亂視聽；如果著了它的道兒、一味追究，反而會壞了翻案的大事?！岸壹幢氵@是真的，咱也根本沒法證明?！睆垷ㄖΩ嬖V《中國新聞周刊》，退一萬步講，“樹斌的腎要是真能救人一命，也算是件好事，是個功德。”

　　艱難的抉擇：誰做申訴律師？

　　最高法院宣布聶案異地復查的那天是一個周五，61小時后的周一早上八點半，聶家6名申訴代理律師中的3名——劉博今、楊金柱、陳光武便來到濟南市經(jīng)十路上的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除劉博今外，包括楊金柱、陳光武在內(nèi)的5名申訴代理律師，均是2013年7月王書金案二審前后才與聶家簽訂委托代理協(xié)議的。三人此行的目的，是要向山東高院遞交代理手續(xù)并申請閱卷。

　　盡管律師們順利見到了聶案復查的主要負責人、刑三庭副庭長孟健，卻被告知聶家3名近親屬最多只能委托兩名律師。對此，陳光武至今仍持不同觀點。他認為聶樹斌有父母、姐姐三位近親屬，而親屬間可能存在不同訴求，“所以每位親屬都有聘請1至2名律師的權(quán)利?！标惞馕湔f，山東高院的做法在法律上、實踐中都站不住腳。

　　走出法院大門，三人開始商討孰上孰下。楊金柱的意思是劉、陳代理，自己在聶案律師團做專職團長，為二人提供技術支持；陳光武則認為劉對案子更熟、楊的名氣更大，自己主動退出，可在幕后提供幫助?！捌鋵崡罱鹬谋響B(tài)也屬于他的‘楊氏刀法’，他堅信自己不會被淘汰?！标惞馕洳聹y，所以楊宣布退出后照舊天天給聶家打電話，商討對策。

　　果不其然，12月17日下午兩點左右，楊金柱在個人博客發(fā)布聶案最新消息，稱劉博今將成為申訴代理律師之一，剩下一個名額將在陳光武和自己之間產(chǎn)生。

　　就在此時，石家莊某間快捷酒店的棋牌室內(nèi)聚集了十余人，除張煥枝等聶家親屬、律師劉博今外，還有聶家第一任申訴代理律師李樹亭，“一案兩兇”的最初報道者馬云龍，王書金強奸殺人案的主辦人、河北省邯鄲市廣平縣公安局原副局長鄭成月，以及王書金案的兩名辯護律師朱愛民、彭思源等。

　　自從宣布聶案異地復查，這個多年來一直關心聶案、王案走向的群體便開始了新一輪行動。那次聚會由馬云龍召集，意在集思廣益、研討案情，以便商定復查的下一步走向。與此同時，參會人員約定會議內(nèi)容保密，誰都不得對外泄露。

　　會議從下午一點多持續(xù)到晚上七點。在馬云龍、鄭成月等人的提議下，李樹亭被聶家選為劉博今以外的第二名申訴代理律師。與楊、陳兩位“死磕派”相比，李樹亭的名氣雖然不大，但對案情最為熟悉。2005年成為聶家第一任申訴律師后，他進行過大量調(diào)查工作，從石家莊市氣象局、受害人遺體的目擊者、聶樹斌同事等處收集并保留了多份證據(jù)。如果以案情論，他比包括劉博今在內(nèi)的任何律師更有發(fā)言權(quán)。

　　然而，出乎人們的預料，申訴律師的人選一天之內(nèi)風云突變。12月18日，一名聚會參與者收到消息，發(fā)現(xiàn)劉博今已將研討會內(nèi)容透露給一名媒體記者。得知此事后，包括聶家在內(nèi)的大多數(shù)與會者十分氣憤。當日晚間，經(jīng)過幾番電話商議，聶家決定解除與劉博今的委托代理協(xié)議，另擇他人。

　　在劉博今看來，研討會中有人蓄意將他剔出代理律師隊伍，而整個解聘行為計劃非常周密?！耙驗殚_會時，就有一個女孩一直說要采訪我，是誰、哪個媒體的，記不住了?！眲⒉┙窀嬖V《中國新聞周刊》，事后推測，那應該是一個陷阱?！叭绻液退f了會議的事，就會有人告訴聶母，并以此為由把我辭掉?！?/p>

　　決定解聘劉博今的同時，兩名研討會參與者各向聶家推薦了一名律師，希望能夠代理申訴。與此同時，楊金柱在得知自己和陳光武均從申訴律師中落選。面對四名于自己有恩的律師、密友，聶家一時無法抉擇。據(jù)知情人士透露，為了不得罪任何一方，張煥枝一度決定只委托李樹亭一人代理申訴。然而幾分鐘后，張煥枝反復權(quán)衡，再次改變主意。做出最終決定時，已是12月19日凌晨1點。

　　這一次，申訴代理律師定為李樹亭和陳光武。從那時起，二人一路代理至今。

　　“山東高院只讓請兩個，不然我肯定希望他們都能上。之所以找這兩個人，是因為李樹亭最了解案情，陳光武是山東本地律師，對法院的情況比較熟悉。這兩個人配合起來，效果最好。”事后，張煥枝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當年辭去李樹亭是因為一場誤會；而即便失去申訴代理律師身份，李也從未拒絕對聶家提供幫助。至于陳光武，正是他的真心讓位得到了聶家的青睞。

　　12月19日晚間，劉博今的手機收到了聶家的解聘短信。之后，雙方進行了一次短暫的通話。短信和電話里，張煥枝向劉博今長達5年的援助表達了感謝，并說明解聘是聶家的最終選擇。

　　得到通知后，劉博今的情緒一度失控。12月20日凌晨兩點半時，他還在給楊金柱、馬云龍等人發(fā)短信，試圖挽回局面。在給楊金柱的短信中，他寫道：“六年的付出。他們家說一聲，謝謝！……我當時聽到這消息。頭就撞到了墻上?！笱?。縫了四針。”

　　兩天之后的12月22日，張煥枝在女婿張聚軍的陪同下，與李樹亭、陳光武如期趕赴濟南，正式向山東高院遞交了申訴代理律師的委托手續(xù)。為了避免意外、保證手續(xù)順利提交，12月19日晚間與劉博今通話后，張煥枝的手機一直關機。

　　那天清晨，當劉博今站在山東高院門口，想要當著全國幾十家媒體的面質(zhì)問張煥枝時，張已在法警的護送下從側(cè)門進入法院。劉博今認為，如果不是自己的推動，王書金案二審、聶樹斌案復查都不可能實現(xiàn)。但一位知情人認為，劉的能量根本沒那么大，案子能有今天的進展，主要還是依托于“大形勢”。劉博今向媒體表示，聶家將其解聘“這對全國人民都交代不過去”，而有了這次換律師的風波，聶樹斌案就算留下了“污點”。說出這番話時，他的左眼框邊貼了一塊正方形的紗布，露出的部分一片青紫。

　　從山東高院出來后，張煥枝第一個想到的便是與劉博今見面?！拔蚁胫?，不能讓這個事情不明不白的，要給他一個解釋。而且這些年他幫了我，我真的很感謝他?！比欢?，當張煥枝吃過午飯趕到楊金柱下榻的賓館時，劉已借故離開，手機處于關機狀態(tài)。“她有什么資格見我？”劉博今說。

　　首次閱卷

　　張煥枝和李樹亭、陳光武去遞交委托手續(xù)那天，山東高院的大門外圍了兩三百人。除了幾十家來自全國各地的媒體，其余一兩百人是專程趕來“伸冤”的。這些人中，有的手拉橫幅、有的舉著牌子，更多的人緊緊攥著申訴材料，一邊表達對聶家的支持，一邊尋找愿意關注自家案件的媒體。

　　這一次，孟健分別接待了張煥枝和律師。在與張煥枝會面時，孟健不僅核實了聶家親屬的身份、選聘律師的姓名，還一再向張煥枝確認，“你家三口人，你能不能做主？”得到肯定答復后，孟健向張煥枝送達了山東高院的立案復查通知書，落款處的日期為“2014年12月12日”。他還告訴老人：聶樹斌的案子最高法院指令山東復查，我們一定會公開、公平、公正地得出一個結(jié)果，并稱“在這期間，你隨時來，我們隨時接待”。

　　從孟健處，律師們了解到山東高院專門組建了5人合議庭復查聶案，孟健本人是審判員之一，審判長是曾經(jīng)參與薄熙來案二審的刑二庭副庭長、法學博士朱云三。李樹亭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一般案件、包括2013年的薄熙來案也只有3名法官，“這次山東派出5名法官和2名書記員，說明非常重視?！?/p>

　　孟健還透露，彼時，與聶案有關的全部卷宗已從河北轉(zhuǎn)移至山東，待法官們閱卷之后，將允許律師查閱、復制。“除了聶卷，我們還特別申請查閱王(書金)卷，目的是能與聶案形成參照?！崩顦渫ふf。但在內(nèi)心里，兩位律師都認為希望不大。為了讓律師放心，孟健在閱卷的問題上給出三點答復：第一，肯定會讓律師閱卷；第二，會讓律師查閱、復制全部案卷；第三，會給律師充分的時間閱卷。盡管有了這顆定心丸，李樹亭心中仍有隱憂：畢竟，不同的律師努力9年都沒能閱卷成功，這一次，真能看到全部卷宗嗎？

　　當天下午，李樹亭、陳光武、楊金柱應邀與山東律協(xié)會面。律協(xié)工作人員表示，為保證復查公正，聶案的5名法官正在“背靠背”地閱卷?！胺ㄔ簩Ψü俚囊笫?個人各自閱卷，不能交流、不搞串聯(lián)，最后才能集體匯報，事前不準溝通任何觀點?！迸c此同時，律協(xié)也對律師提出希望：第一，盡量少去接觸媒體；第二，盡量不要給法官打電話。

　　之后近三個月的時間里，律師們的閱卷權(quán)一直未能實現(xiàn)。其間，在山東本地執(zhí)業(yè)的陳光武每隔一兩周就要跑到山東高院詢問進展。幾乎每一次，他都可以順利見到孟健本人，但何時可以閱卷，始終不得而知。

　　2015年春節(jié)前夕，張煥枝經(jīng)歷了一個多月的焦急等待后，在律師的陪同下再次奔赴山東高院。這一次，他們刻意回避了媒體，也不敢明確表示催促閱卷，只對法院解釋：想要溝通溝通，了解一下進展。

　　那次會見，雙方態(tài)度友好，溝通得非常順暢，張煥枝有過幾次爽朗的大笑。她或許沒有意識到，從第一次前往山東高院開始，她內(nèi)心的期待就在無聲無息地膨脹，想壓都壓不住。

　　與往常一樣，只要有聶家親屬、聶案律師出現(xiàn)，山東高院就會有一整套“隆重的儀式”。除法官外，會見過程中一定會有兩名全程記錄的書記員、兩臺全程跟拍的攝像機，以及山東省內(nèi)媒體大眾網(wǎng)的記者。據(jù)知情人士透露，在全國所有媒體中，大眾網(wǎng)能夠享有特權(quán)、親歷每一次會見，這是“山東省(委)政法委特批的”。

　　對于這套充滿儀式感的程序，陳光武曾經(jīng)表示不解。山東高院給出的答復是：這是中國的重要案例，要保存歷史，留下檔案。

　　2015年3月的全國“兩會”上，最高人民法院院長周強、最高人民檢察院檢察長曹建明破天荒地在全國人大面前表達歉意，對錯案的發(fā)生表示“深感自責”“深刻反省”。而全國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分組討論“兩高”報告時，多次同時提及尚未解決的聶樹斌案和已經(jīng)平反的念斌案、呼格吉勒圖案。

　　會議間隙，河北高院院長依舊被記者逼問聶案情況，以致有人將其稱作“兩會”中一道獨特的風景線。然而這一次，全國人大代表、山東省委政法委書記才利民攬下了這根接力棒。3月7日，他向媒體表示，聶案復查結(jié)果“兩會后將見分曉”。

　　3月16日，也就是全國“兩會”結(jié)束后的第一天，李樹亭、陳光武先后接到電話：律師可以閱卷了。

　　3月17日上午，張煥枝帶著律師第三次來到濟南。聶樹斌案卷宗3本、王書金案卷宗8本、河北政法系統(tǒng)復查卷宗6本，已由法院準備妥當。對于律師來說，王卷已屬“可望而不可及”的申請范圍，復查卷完全就是意外收獲。

　　17本卷宗中，尤以3本聶卷(偵查卷、一審卷、二審卷各一本)時間最為久遠，泛黃的紙張破損嚴重，十分脆弱。閱卷前，法院特別囑咐律師小心、謹慎，以免進一步損壞，并一再重申，律師不可有意無意將案卷內(nèi)容外泄。為了更加清晰、全面地留存案卷，李樹亭、陳光武分別用智能手機、單反相機對1770余頁案卷進行了拍照；同時，為防止復印疏漏，律師們還親自到復印室監(jiān)督復印。由于兩位律師都是自掏腰包為聶家無償代理，山東高院也一反常態(tài)地沒有收取任何案卷復印費用。

　　自從2005年王書金出現(xiàn)以來，這是中國法院系統(tǒng)首次向律師公布聶樹斌案偵查、一審、二審的全部卷宗。此前，許多律師、學者乃至社會公眾認為聶卷一旦披露，聶案便會毫無懸念地得到平反。

　　當天晚間，關于聶案閱卷的新聞鋪天蓋地，以至于第二天一早，律師們繼續(xù)查閱、復制卷宗前被要求簽署保密承諾。“那天剛到，孟健就給我們上了一個小時的課，主要是思想教育。然后就讓我們簽署保證書?！标惞馕湔f，保證書很簡單，一共兩條：一是不能泄密，二是不能向媒體單方通報案件。聽到這個要求，兩名律師猶豫了，談話一度陷入僵持狀態(tài)。幾分鐘后，孟健的口氣強硬起來，表示保證書必須簽，“這是上面領導的要求”。

　　后來，陳光武還試探著問過保證書的問題，希望留一份復印件在自己手中?！胺ㄔ旱恼f法是都交上去了，他們手里也沒有。”陳光武說。

　　對此，聶案律師團團長楊金柱自認是保密承諾的重點防控對象。因為此前，他曾宣稱要將聶卷在個人博客上公之于眾。他自嘲道，法院就是要讓老搭檔陳光武作出保證，在案卷的問題上“防火防盜防金柱”。

　　何時被槍決？

　　在最初的翻閱、復印過程中，李樹亭就發(fā)現(xiàn)了卷中的問題。

　　“頁碼缺失、遭到涂改的地方很多。”李樹亭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但更嚴重的是，經(jīng)過字跡核對，聶卷中至少6處當事人簽名涉嫌造假。李樹亭說，聶樹斌寫字有個習慣，聶字中“耳”的一豎拖得很長，會伸到兩個“又”字中間，但聶本人的多處簽名并不是這樣。為了求證，李曾把涉嫌造假的簽名用手機拍照后發(fā)給張煥枝、聶樹慧核實，二人仔細辨認后對律師的結(jié)論表示贊同。

　　陳光武拿到卷宗后，最先翻閱了聶案偵查卷，當時的第一印象是“雖然陳舊泛黃、封條破損，但里面頁碼不亂、張數(shù)不少，應該沒被人動過手腳”。然而，等他看到聶案一審卷時，情況開始變得“慘不忍睹”。在陳看來，一審卷內(nèi)容凌亂、破爛不堪，應該被人拆裝過很多次，“因為卷中的頁碼幾乎每一張都涂改過，而且反復涂改”。

　　用了整整兩天時間復制好全部案卷后，兩名律師也開始了“背靠背”的閱卷歷程。

　　在從濟南返回石家莊的高鐵上，李樹亭逐一翻看手機中的卷宗照片，一份聶樹斌親筆寫就的上訴狀讓他瞬間后背發(fā)涼：河北方面一直聲稱聶的死刑執(zhí)行時間是1995年4月27日，但這份上訴狀的落款時間竟然是1995年5月13日！

　　在陳光武看來，槍決16天后寫出上訴狀極有可能源于聶的筆誤，“應該是把4月13日錯寫成5月13日了”。但李樹亭堅持認為聶樹斌的求生欲望很強，不可能在攸關生死的上訴狀中犯下這樣的低級錯誤。從那天起，李樹亭把求證聶樹斌的死刑執(zhí)行時間作為工作重點之一，因為“這對事情的真相太重要了”。

　　在聶樹斌被執(zhí)行死刑的照片上，李樹亭發(fā)現(xiàn)了另一位被執(zhí)行人——蘇某峰的名字，“也就是說搞清了蘇的執(zhí)行時間，也就搞清了聶樹斌的執(zhí)行時間”。經(jīng)過一番網(wǎng)絡檢索，他發(fā)現(xiàn)湖南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中心主任邱興隆曾經(jīng)提到過一位同名獄友。根據(jù)邱的回憶，蘇某峰來自欒城，二人相識于1993年3月，1995年轉(zhuǎn)至石家莊看守所后，蘇被一審判處死刑。

　　4月23日，李樹亭驅(qū)車來到石家莊下轄的欒城區(qū)，在朋友的幫助下查到欒城共有3個蘇某峰，戶籍所在地全部歸屬于樓底鎮(zhèn)派出所。為避免打草驚蛇，李樹亭沒敢在樓底派出所露面，朋友前去查詢后告知：那位已被執(zhí)行死刑的蘇某峰是北留營村人。到了北留營村，李便滿村打聽蘇的情況，卻無人知曉。幾經(jīng)輾轉(zhuǎn)，李在村支書的幫助下聯(lián)系到了蘇的堂兄。堂兄說，蘇某峰被抓是在1995年麥子繡穗的時節(jié)，幾個月后被執(zhí)行死刑?！昂颖钡柠溩永C穗一般在四五月份，所以蘇被執(zhí)行死刑肯定不是4月。”李樹亭說。

　　從欒城返回的路上，李樹亭又掏出那兩張執(zhí)行現(xiàn)場的照片，細細端詳。在其中一張照片里，聶樹斌身穿黑色衣褲雙膝跪地，胸前的牌子上分兩行寫著“強奸殺人犯”和“聶樹斌”，“聶樹斌”三字上劃了個大大的叉子。聶的身后，一株不到半人高植物形容枯萎。聶的右側(cè)，一位執(zhí)行人員的皮鞋尖端沾有點點白色痕跡。他突然意識到那些白色的痕跡是雪。進一步觀察后，他感覺聶樹斌下身穿了一條農(nóng)村常見的低檔棉褲，上身的衣料有些反光，像是一件表層為尼龍質(zhì)地的羽絨服。

　　4月30日，《焦點訪談》報道聶案聽證會的那個晚上，陳光武將這兩張執(zhí)行現(xiàn)場的黑白照片公之于眾。在另一張照片中，聶樹斌已被槍決，面朝下趴在白色的地面上，一攤近于黑色的血跡從頭部附近流淌開來。聶腿部兩側(cè)和照片右下角的白色地面上現(xiàn)出深淺不一的灰色，顯得坑洼不平，隱約呈現(xiàn)出類蜂窩狀。陳光武認為，這正是積雪融化后重新結(jié)晶的痕跡。5月2日，聶樹慧也向媒體確認弟弟所穿確為羽絨服，且脖子處的毛線衣領為其親手縫制，為的是“領子干凈，方便洗”。

　　看著眼前的兩張照片，想想蘇家人的回憶，李樹亭認定死刑執(zhí)行時間必有問題。一回到石家莊市區(qū)，李樹亭直奔氣象局。他要查詢的是1995年4月、10月至12月以及1996年1月、2月的石家莊市氣象資料。聽說李是聶樹斌的申訴代理律師，氣象局將一周的查詢期限縮短到了4天，正好趕上4月28日的聽證會。而原本3600元的查詢費，也被大打折扣，只象征性地收取了500元。

　　看到這些調(diào)查結(jié)果，陳光武也改變了認為上訴狀日期為筆誤的看法，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五月十三日”全部是用漢字書寫，沒有阿拉伯數(shù)字?！耙氚褲h字寫錯，并不容易?！?/p>

　　與此同時，李樹亭追查的另一條線索——偵查機關對聶樹斌的刑訊逼供——也漸漸浮出水面。4月中旬的一天，一位宋姓男士用QQ與李樹亭取得聯(lián)系，稱其父的一位紀姓獄友曾在看守所中與聶樹斌有過交集。

　　4月22日下午，李樹亭與另一律師來到河北省保定監(jiān)獄，只隨身攜帶了一個文件夾、一沓白紙、一支筆分別會見了宋父和紀某。據(jù)紀某回憶，1994年，自己與聶樹斌在××看守所初次相識。當時，聶樹斌被稱作強奸犯，在號子里經(jīng)常受氣。由于與聶年齡相仿、且不歧視聶，兩人慢慢熟絡起來。

　　一次，紀某與聶樹斌開玩笑說：犯你這個罪，判個死刑也是值了。沒想到聶一下哭了起來，委屈地說：“老紀，我是冤枉的，我沒做過這個事情?！薄皼]做過？沒做過你干嗎承認？”聶樹斌含著眼淚，向紀某解釋：“他們不讓睡覺、不給飯吃、不給水喝，還用電話線電我、用皮管子抽我，打到神情恍惚、精神崩潰的時候，就把寫好的訊問筆錄拿來直接讓我簽字?！奔o某仍在質(zhì)疑：“讓你簽你就簽，為什么不肯堅持？”聶樹斌更委屈了：“要是堅持不簽字，可能我就回不了看守所了，早就被他們打死了。”當時，紀某注意到聶的身上有一些電擊造成的紫色斑點，因為入獄前曾在軍隊的通訊部門服役，所以他對這些傷痕特別留意。

　　對于紀某的講述，李樹亭作了忠實記錄，“我怕誘導他的敘述，所以沒有追問細節(jié)。他怎么說，我就怎么寫?！崩顦渫ふf，自始至終，紀某沒有提出過任何訴求。

　　在紀某的印象里，聶樹斌是在1995年“十一”左右被槍決的。這雖然與雪地照片的線索不符，但也從側(cè)面說明行刑日期并非1995年4月27日。陳光武的看法是，“十一左右”是紀某與聶樹斌最后一次見面的時間，至于聶到底何時被槍決，紀某可能并不知道。

　　肋骨的鑒定

　　如果說李樹亭的思路是竭盡所能證明聶樹斌不是兇手，那么，陳光武的想法正好相反，他要證明的是王書金才是真兇。

　　通讀完17本案卷后，陳光武首先注意到了案發(fā)現(xiàn)場的那串鑰匙。“因為現(xiàn)有的證據(jù)可以證明案發(fā)現(xiàn)場沒有外人圍觀”，所以陳認為鑰匙是整個案件的死穴，只要解決了這一點，其他問題不攻自破。

　　2013年王案二審時，河北檢方曾對王書金狠跺受害人胸部的細節(jié)提出質(zhì)疑，聲稱經(jīng)法醫(yī)鑒定，受害人為窒息死亡，全身未有骨折。為了反駁檢方觀點，具有法醫(yī)學背景的陳光武開始細細琢磨卷宗中的尸檢報告。在河北政法系統(tǒng)的聶案復查卷中，他發(fā)現(xiàn)尸檢報告的鑒定法醫(yī)王建兵、呂修森多次承認未對遺體進行解剖，就連受害人血型也是在道聽途說、未做檢查的情況下寫出的。

　　此外，他還想從案發(fā)現(xiàn)場的受害人遺體照片中尋找證據(jù)?！捌鋵嵾@個問題并不復雜，只要有點兒法醫(yī)學常識，都能看出受害人脊椎右側(cè)的肋骨缺失?！标惞馕渲钢环z體背部的照片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正常人的身體兩側(cè)各有12根肋骨，但受害人脊椎右側(cè)第9、11、12根肋骨的位置上只各有一塊很短的突出物，“那是骨頭斷了之后留下的茬子。”此外，在第5根與第7根肋骨間有一段較大的空隙，陳認為，那是第6根肋骨折斷后的痕跡。

　　從3月下旬起，陳光武帶著照片，在山東本地先后找到五六名法醫(yī)、骨科醫(yī)生，在不知案情的情況下，專家們都認為受害人遺體存在骨折。然而，每當陳說明這是聶案中的證據(jù)、并希望出具鑒定結(jié)論時，對方都沉默了。

　　直到聽證會的5天前，北京華夏物證鑒定中心主任法醫(yī)師、最高人民檢察院原主任法醫(yī)師莊洪勝答應了陳光武的要求。4天之后，他與復旦投毒案、念斌投毒案的法醫(yī)胡志強，共同出具了法醫(yī)審查意見。其中寫道：從照片看，“右側(cè)第9、11、12肋骨從胸椎處缺失，右第6肋疑似缺失；肋骨缺失的影像表現(xiàn)，符合在外傷致肋骨骨折的基礎上，軟組織破壞后脫落于尸體內(nèi)外。”

　　鑒于陳光武為聶家義務代理，兩位法醫(yī)也是分文未取。三人約定，如果今后聶案翻案，鑒定中心再從聶家的國家賠償中支取報酬。

　　4月28日，陳光武揣著新鮮出爐的鑒定報告，李樹亭帶著剛剛到手的氣象記錄，各自奔赴濟南參加聽證。盡管坊間對兩位律師缺乏溝通合作的表現(xiàn)指責不斷，但二人均認為雙方各有所長、相互彌補，如此方能更加客觀、全面地發(fā)現(xiàn)問題。

　　幾個月來，張煥枝的心情愈發(fā)暢快，人也胖了一些。她對兩名律師和山東高院的工作非常滿意，還與李樹亭約定“等案子翻過來了，一起到五臺山拜佛”。

　　選擇性遺忘

　　事實上，陳光武起初想要調(diào)查的，并不止那幾根折斷的肋骨。他也曾對聶樹斌的死刑執(zhí)行時間產(chǎn)生過懷疑，試圖找到卷宗里參與執(zhí)行的法院工作人員高某當面核實。

　　不過，就在聽證會召開之前，陳、李二人拿到了河北省檢察院和山東高院對聶案的復查卷宗。陳光武從中看到，山東高院已在今年找過高某調(diào)查，但高某的回答躲躲閃閃，甚至不愿承認20年前參與過聶案。實際上，多數(shù)被調(diào)查者的態(tài)度都與高某類似。他們以一種回避的姿態(tài)，竭力否認與聶案有關。

　　“這個案子當年是你辦的嗎？”“我沒有?！薄翱墒枪P錄上有你的名字啊?！薄白屛铱纯?，哦，還真是我?？赡墚敃r我在場，他們就把我也寫上了?！?/p>

　　“這個案子當年是你主辦的？”“不是。”“那為什么寫你是主辦人員？你的同事也這么說?！薄澳鞘呛f的，主辦人想寫誰寫誰。”

　　與此意思相近的對話在卷宗里比比皆是。當年的那批辦案人，似乎集體進行了選擇性遺忘。

　　據(jù)陳光武分析，山東高院復查期間意圖尋找每一位聶案的參與者，“大概找到了80%”。對于最為敏感的刑訊逼供問題調(diào)查也有涉及，只不過調(diào)查者的提問方式相對委婉，“問他們有沒有采取什么措施”。在陳的印象里，沒人承認刑訊逼供的存在，大家都認為訊問方式很“正?！薄＜幢闩加衅渌鸢赋霈F(xiàn)，也多以“忘了”“完全不記得了”草草了事。

　　復查中，“聶樹斌最初被抓時確實作過無罪辯解”是極少數(shù)獲得正面回答的問題之一。幾名訊問者說得坦誠而輕松——那些“沒用”的東西沒被放進卷里。而一段時間之后，這些沒用的東西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或被“遺失”，或被“銷毀”。

　　聽證會前不久，一位山東高院的熟人曾向陳光武暗示：聶案能把問題解決就行了，不要把錯案追究提得過于嚴厲，那樣會影響穩(wěn)定，會讓河北方面下不來臺。對于這番勸誡，陳光武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