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8日,河北保定市清苑縣東臧村。鄭艷良的房間,鋸斷自己病腿的工具還擺在床邊。新京報記者 尹亞飛 攝
10月18日,自鋸病腿的鄭艷良所在的保定市清苑縣東臧村,有多家農戶大病難醫(yī),村民王新建(中)得了白血病,其父母分別患類風濕和腦血栓致殘,哥哥患肝炎。新京報記者 尹亞飛 攝??? 2012年4月13日,河北農民鄭艷良鋸下自己右腿那一刻,并沒想過這樣做會給自己帶來什么,只是覺得自己活得不像個人。
雙腿動脈不明原因大面積栓塞,讓他失去行走能力,雙腿潰爛、露骨,傷口間長出蛆蟲。
去過北京、保定多家醫(yī)院的他,得到的答復是要么治不了,要么需要30萬乃至上百萬元的治療費。沒錢的他決定回家等死。
雖然交了新型農村合作醫(yī)療保障的參合款,但根據政策去年他的報銷上限是7萬元,額外的錢他“后半輩子也還不完?!?/p>
他的舉動引來全國媒體關注,雖失雙腿,但他不用等死了,各界捐款、政府協助,成了他新的依靠。
而就在鄭艷良所在的村子,很多村民同樣因病返貧、大病難醫(yī),他們,又要去哪里尋找依靠?
A12-A13版/新京報記者 張永生 河北報道
鄭艷良用一根鋼鋸和一把水果刀把自己右腿鋸掉后的一天,保定一家醫(yī)院的醫(yī)生問他所在村子的村醫(yī)鄭克新,“你們村那個鄭艷良啥時候沒的?”
鄭克新說,鄭艷良這會兒正在村里跟人侃大山,他活了。
打聽鄭艷良的是他最后求救過的醫(yī)院。去年正月初八,該院醫(yī)生斷言,他活不過5到10天。
這不是鄭艷良聽到的第一個“死亡宣判”。事實上,在他自鋸右腿前,保定、北京多家醫(yī)院對他的診斷結論,要么是沒法治,要么是需要30萬乃至上百萬的醫(yī)療費,做手術會有生命危險。而不治療,他最多只能再活兩三個月。
河北省2012年參加新農合的農民,每人年度內累計報銷上限為7萬元。30萬,是鄭艷良能報銷醫(yī)療費的4倍多。
沒錢的鄭艷良決定回家等死。之后他鋸掉了腐爛的右腿,只為引痛成一快。
然而鄭艷良卻活了。如今,他正躺在醫(yī)院,接待一撥又一撥的來訪者。
救命稻草
鄭艷良怕自己的事降溫。降溫對他意味著,像他鋸掉腿之前,只能躺在床上等死。
鄭艷良坐在病床上,對著錄音筆和攝像機,一遍遍地訴說遭遇。
去年他得了病,醫(yī)院要么說沒法治,要么說要花百十來萬,新農合報不了那么多錢,他回家等死,后來把自個兒的腿鋸了,反而一天比一天精神。
等待死亡的18個月,斷腿處原本稀爛的皮肉居然開始包裹斷骨,他才又燃起活下去的希望,他打電話給媒體,想要人給他捐個假肢。沒想到全國都知道了他的事。
他曾在北京打過工,鋸腿事件引來媒體報道后,幾個十多年都不曾聯系過的朋友坐著高鐵專程來看他,落淚道:“你咋把自個兒的腿鋸了?”
鄭艷良覺得酸楚,又不知道該說啥,“這不都是被逼的?”
從10月9日起,他平均每天接受采訪和接電話的時間,差不多10個小時。
面對攝像機時,他黑瘦的臉上表情豐富,有時會揚著臉,“誰不信你讓他來看看?”
大多數時候,他臉上掛著笑容。有記者推開房門,他總會坐起來;有人打電話要給他捐款,他會先說“你好,謝謝你關心我”。聲調很輕。
也有發(fā)怒時。記者去鄭艷良所在的村子,打聽像他一樣得了大病村民的狀況,他打電話質問,“我告訴你,你只能管我的事,不要管他們的事?!?/p>
掛斷電話,他還通知了地方官員,于是,有人開著車滿村找記者。
過了一會,他又讓家人給記者打電話,為剛才的發(fā)怒道歉,“有政府的人在旁邊看著,我才這么說?!?/p>
若沒有地方官員在病房守著,他會對媒體說,“感謝你們記者,也感謝社會,你們幫了我。但我不感謝政府和醫(yī)院,是媒體報道我了,政府才讓醫(yī)院給我免費治病,再說醫(yī)院治好了我,他們也出名了?!?/p>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一周多,病房內外都鬧哄哄的,攝像機的支架差點絆翻了端著輸液盤的護士,護士嗔怒,請媒體先出去。醫(yī)生也勸他趕緊平復一下亢奮的情緒,盡早手術。
點頭答應的下一秒,他撩開被子,取下僅剩15厘米的右腿上罩著的紗布,露出皮肉未能包裹住的一截青森森的腿骨,給攝像機留足時間來個特寫。
他怕自己的事降溫。
降溫對他意味著,像他鋸掉腿之前,只能躺在床上等死。
等待死亡
保定252醫(yī)院的醫(yī)生一看他在北京301醫(yī)院做的核磁共振報告,壓根兒就沒接收,醫(yī)生說可以輸擴張血管的藥,能活5到10天。
鄭艷良常?;貞涬p腿健康的日子,以前在磚窯廠打工,身高1米67的他兩腳陷進泥地里,一次能拉200塊、上千斤重的泥坯車。
閑暇時,除了抽煙,他唯一的愛好是打幾圈小麻將。
2012年1月28日,正月初六,過年無事,鄭艷良在自家正屋擺了張麻將桌,約幾位村民前來,天黑了,麻將局散了場。
飯菜擺在桌上,鄭艷良剛準備喝上一口。忽然間,“像刀子在猛剜肉”一樣的痛自右臀向腿下蔓延。
“屁股蛋子疼,我去衛(wèi)生室看看?!彼嬖V妻子沈忠紅,并嘗試著站起來,用左腿走路。
在衛(wèi)生所,村醫(yī)沒有找出病因。他先是給鄭艷良扎了止痛針,隨后叫了一輛面包車將他送往保定的河北大學附屬醫(yī)院。
次日11點,醫(yī)生將核磁共振報告放到他面前,只說了一句話,“轉院去北京吧”。
此時,鄭艷良的腿已不能走路,他花2000元雇了輛救護車,趕往北京301醫(yī)院,在急診科,他又花1400元做了個核磁共振。
結果很快下來,鄭艷良的心涼了。
急診科醫(yī)生告訴他,他的雙腿動脈不明原因大面積栓塞,只能做截肢手術,雙腿都得截,手術費大概30萬。
鄭艷良回憶,醫(yī)生對他說,這種手術能活下來的幾率只有20%。即使手術成功,整體治療費用可能需要上百萬元;如果不手術,他的腿會因無法供血而腐爛,最終危及生命,最多能活兩至三個月。
在北京301醫(yī)院樓道里的擔架床上,鄭艷良沒怎么想就做出了決定:放棄?!拔乙宦犪t(yī)生那意思就是沒治了,沒希望咧?!?/p>
離京的救護車上,他又不甘心,還想再查查,就和沈忠紅去了保定的252醫(yī)院。
252醫(yī)院的醫(yī)生一看他在北京301醫(yī)院做的核磁共振報告,壓根兒就沒接收,醫(yī)生說可以輸擴張血管的藥,能活5到10天。
這擊垮了他殘存的希望。正月初八,鄭艷良被抬回了家。
回家十多天后,他右腿開始變黑,潰爛流膿,最后腿骨外露。他居住的東屋惡臭陣陣,除了每天給他擦藥的沈忠紅,無人愿進入這間房子。
2012年4月13日,農歷三月二十三,鄭艷良坐起身,看到右腿距大腿根15厘米以下呈黑色,手觸已無知覺。左腿腳踝下也是黑色。
更難以忍受的是,他用10多厘米長的水果刀挑開流膿的皮肉,里面蛆蟲蠕動。“我得把這腿弄掉。”
鄭艷良拿過平時鋸細鋼筋棍的小鋼鋸,用毛巾裹在一根竹質的癢癢撓上,塞進嘴里咬緊牙關,拿水果刀挑開稀爛的皮肉,鋼鋸直接擱在了大腿骨上。
沒有麻藥,他把消毒用的碘伏淋在傷口上。
那20分鐘里,他一聲不吭,狠命使勁鋸,他把鋸下來的右腿像拋垃圾一樣扔到地上,取下塞在嘴里的毛巾,4顆槽牙瞬間掉了下來。
鋸完右腿后的第二天,鄭艷良用手把無力的左腿搬起來,想換個舒服的坐姿,未想,左腳自動脫落,離開身體。
農村醫(yī)保困局
侯寶峰說,醫(yī)院越好,報銷的費用越少,這是新農合的現實—合作醫(yī)療目前只能滿足農村居民基本的看病需求,大病患者的費用很難保證。
在鄭艷良生活了47年的清苑縣東臧村,鄭家不富裕,房子是33年前蓋的,房頂漏雨,屋里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
家里有4畝多地,鄭艷良常年在家門口的磚窯廠打工。一年下來全家的收入有一兩萬元。妻子沈忠紅多病,每年看病也得花去七八千元。
好在鄭艷良未雨綢繆,2007年,清苑縣是新型農村合作醫(yī)療試點縣之一,當年東臧村的參合率只有約67%,鄭艷良給一家人全都交了參合款,這讓沈忠紅的診療費能報銷一部分。
可轉眼間,家庭支柱鄭艷良又到了回家等死的境地。
負責鄭艷良診療工作的保定第二醫(yī)院血管外科主任韓冰稱,當初鄭艷良如果入院治療,本可以得到政策允許范圍內的救助,但他認為自己的病沒法治,放棄去醫(yī)院治療,讓本該有的救助成空。
這種說法讓鄭艷良憤怒,“要是當時還能給我一點點希望,誰能回家等死呢?”
癥狀確診后,沒人跟鄭艷良提過他參加的新農合能給他解決多少問題,這位農民說:如果花10萬能讓我活著,我四處借錢、賣東西,肯定治??芍委熧M遠比這個數字高,新農合報不了多少,花那么多錢,即使活下來,我后半輩子也還不完。
清苑縣地方政府承認,受限于財政資金短缺,補助力度的確不足以讓貧困的鄭艷良逃脫等死的命運。
清苑縣合作醫(yī)療管理中心辦公室副主任侯寶峰說,今年河北省的新農合籌資標準是每人每年340元,其中中央和地方財政補貼280元,個人繳納60元,參合者可享受部分醫(yī)療費用報銷。
根據補貼方案,鄉(xiāng)級以上的定點醫(yī)療機構,住院起付線為100元,住院補貼比例為85%;縣級分別是300元和75%,市級是1000元和65%,省外三級以上為4000元和45%。補貼封頂線,去年每人年度累計為7萬元,今年是9萬元。
侯寶峰說,醫(yī)院越好,報銷的費用越少,這是新農合的現實—合作醫(yī)療目前只能滿足農村居民基本的看病需求,大病患者的治療費很難保證。
他還有可能享受到的是《清苑縣城鄉(xiāng)醫(yī)療救助實施細則》里提到的醫(yī)療救助,這是由財政和慈善事業(yè)籌資的醫(yī)療救助項目,按規(guī)定,低保戶才能享受這筆基金救助,在鄭艷良鋸腿之后,政府為他辦了低保。
按這個文件規(guī)定,鄭艷良可獲得數千元救助金。杯水車薪。
“這已經是政策所能給他提供的所有?!鼻逶房h地方官員稱。
他鋸腿的事被媒體熱炒后,保定第二醫(yī)院開始免費為他治療,該院的副院長告訴媒體,鄭艷良的病在臨床上并不罕見,“他病得非常重,但當時可以先試著通血栓,不成,即使截肢,也用不了幾十萬上百萬的醫(yī)療費?!?/p>
有專家曾估算治療鄭艷良的病所需費用,大概要20萬元。即使需要20萬元,鄭艷良自己也須拿出7萬元。
大病難醫(yī)
在東臧村,像鄭艷良一樣因病返貧、大病難醫(yī)的苦挨者,可輕易找見。
在東臧村民看來,遇見這樣的大病,鄭艷良選擇回家等死無疑是明智的。
在東臧村,像鄭艷良一樣因病返貧、大病難醫(yī)的苦挨者,可輕易找見。
村東頭,53歲的王艷2007年從房頂摔下,脊椎斷了,后腰被拉開近20厘米的刀口植入鋼板。
第一次手術,家人東拼西借,花了4萬多元,新農合報了1萬多元。
她體內的鋼板本應次年取出,可家人打聽了一下,二次手術仍需1萬多元,“想到農合報不了太多錢,鋼板到現在都沒取?!?/p>
王艷的雙腿下肢至今沒什么知覺,她只能倚靠一輛木頭推車作為支撐,車上放著兩只拐,這個看上去足有六七十歲的農婦,必須這樣去面對后半生。
仍是村東頭,59歲的潘小文已被風濕病折磨了8年,2011年她看了4次病,花了11621元,新農合報銷5377元。她和近70歲的丈夫沒什么收入,去年到今年,雖然她舊疾難忍,卻沒怎么敢再去醫(yī)院。
26歲的王新建也住在村東,他今年初患上白血病,他的父親患有腦血栓,母親風濕病,哥哥肝炎,王新建一年時間里治病花費近13萬元,新農合報銷不足一半。
農民們用他們的體驗考量著農村的醫(yī)療保障體系發(fā)展水平,“新農合確實是國家的好政策,也解決了很多問題,但還無法解決大病致貧、大病等死的問題?!?/p>
侯寶峰說,得了大病,除了報銷,自己還得再花數萬元甚至更多,對那些農民而言,真的難以承受。
清苑縣合作醫(yī)療管理中心辦公室副主任侯寶峰稱,清苑縣去年的參合資金結余率約為5%。結余部分充入下一年的資金總盤子中,可保障新農合資金總盤子增長。
據媒體公開報道的資料,清苑縣2012年新農合參合率已達98%,參合人數52.3萬人。
2012年清苑縣新農合籌資模式為農民個人繳納50元/人,各級財政補貼240元,即每名參合者為290元。
照此計算,清苑縣當年的新農合籌資總額應為15167萬元,按照清苑縣對外公布的年結余率5%的說法,年結余應在758.35萬元,鄭艷良這樣的病人,每人即使補貼10萬元,也可保障75人免遭“等死”之困。
今年,河北省衛(wèi)生廳和財政廳聯合發(fā)布一份通知,內容是關于新型農村合作醫(yī)療統(tǒng)籌補償方案基本框架,其中又把17個病種納入了大額門診補償病種,但鄭艷良所患病癥不在其中。
醫(yī)保升級試航
專家王震稱,如鄭艷良這樣的大病患者,國家有關政策調整的新動向,也能給他們希望。
王震,中國社科院經濟研究所副研究員、專門研究城鄉(xiāng)醫(yī)療保障問題的專家,他認為,新農合是一種低水平、廣覆蓋的醫(yī)療保障模式,這種特性決定其目前還無法保障像鄭艷良這樣的大病患者,擺脫“因病返貧、大病等死”的現狀。
王震稱,當前我國的新農合基金基本是由縣級統(tǒng)籌的,這會帶來一些問題,比如調劑空間狹小、損傷保險的公平性原則等。
“由縣級統(tǒng)籌,意思就是一個縣就是一個基金盤子?!蓖跽鹫f,有的縣經濟發(fā)達,農民參合率較高,有的縣因農民收入水平較低,參合率自然也不高,“參合率越高,可以使用的資金總額就越多?!边@樣,具體到每個參合者身上的獲益程度,就可能越高。
王震認為,想要提高新農合解決農村醫(yī)療保障問題的能力,一是提高新農合統(tǒng)籌層次,比如說以市為單位甚至以省為單位統(tǒng)籌資金。二是城鄉(xiāng)統(tǒng)籌,也即把新農合和城鎮(zhèn)居民醫(yī)保合并統(tǒng)籌。
其實提高統(tǒng)籌層次在一些地方已經試航,去年,湖北省決定將新農合統(tǒng)籌層次由縣級向市級提升,并開辟試點。而早在2009年,杭州市就已將新農合的統(tǒng)籌層次由原各區(qū)單獨統(tǒng)籌提升到市本級統(tǒng)籌,實行統(tǒng)一管理服務、統(tǒng)一籌資標準,統(tǒng)一保障待遇。
王震稱,如鄭艷良這樣的大病患者,國家有關政策調整的新動向,也能給他們希望。
2012年,國家發(fā)改委、衛(wèi)生部等六部委出臺《關于開展城鄉(xiāng)居民大病保險工作的指導意見》,提到利用城鄉(xiāng)居民、新農合基金購買大病保險,實際報銷比例不低于50%,“比如說使用新農合基金的結余,支持農民購買特定病種大病醫(yī)療保險,這也有利于新農合結余基金的盤活?!?/p>
得了大病,除了報銷,自己還得再花數萬元甚至更多,對那些農民而言,真的難以承受。
—清苑縣合作醫(yī)療管理中心辦公室副主任侯寶峰
鄭艷良鋸腿事件的現實意義是,一些不在大額門診補償病種范圍內的病種,所花費的診療費用未必就比在名錄中的病種少,按實際花費確定補償比例是不是更科學些?
—鄭艷良所在的東臧村鎮(zhèn)黨委書記吳建軍說,鋸腿事件給很多當地官員帶來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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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了窮人的艱難才能理解鋸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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