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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受20年虐待將丈夫掐死 151名村民聯(lián)名求情

  許林芳十幾年前的舊照

  去年,鎮(zhèn)上中學(xué)來走訪時為周德軍一家拍的“全家福”

  土屋的瓦沒了,用塑料布代替

  周德軍的遺像現(xiàn)在放在土屋里石倉上的一個籮筐里

  面對丈夫周德軍近20年的虐待,瀘州市合江縣團(tuán)結(jié)村的許林芳沒有還過手,沒有向外界求助,也沒有別人幫她。直到去年年底,在唯一一次反抗中,她掐死了周德軍。151名村民隨后寫聯(lián)名信為許林芳求情,婦聯(lián)、公安局、司法局和法院通過各種渠道幫助了這個貧困的家庭。但在未出人命前,她難以從外界獲得這種支持。不識字的許林芳對自己經(jīng)受的“家庭暴力”至今仍混混噩噩,她認(rèn)為“不出血就不算受傷”。“他本應(yīng)該老死的”,如果一切可以重來,這是許林芳最大的愿望。

  面對丈夫周德軍近20年的虐待,瀘州市合江縣團(tuán)結(jié)村的許林芳沒有還過手,沒有向外界求助,也沒有別人幫她。直到去年年底,在唯一一次反抗中,她掐死了周德軍。151名村民隨后寫聯(lián)名信為許林芳求情,婦聯(lián)、公安局、司法局和法院通過各種渠道幫助了這個貧困的家庭。但在未出人命前,她難以從外界獲得這種支持。不識字的許林芳對自己經(jīng)受的“家庭暴力”至今仍混混噩噩,她認(rèn)為“不出血就不算受傷”。“他本應(yīng)該老死的”,如果一切可以重來,這是許林芳最大的愿望。

  在殺死丈夫前,許林芳的一生只是在做一件事——逆來順受。

  出生在上世紀(jì)70年代的許林芳仍像許多舊時中國女性一樣,名字不詳,面容模糊。村里人叫不出她的全名,他們一般稱她“許二”,她排行老二,上面有一個哥哥,下面有一個同母異父的妹妹。

  2014年12月26日凌晨,不堪打罵的許林芳先是用木棍打破了丈夫周德軍的頭,然后又在打斗中掐死了他。

  這場殺人事件的奇特之處是,死者的父兄不僅諒解了兇手,還組織村民寫聯(lián)名信,為她求情。在比A4紙略小的信紙上,300余字鋪了半頁,這是第一份提及許林芳20年婚姻生活的文字記錄。

  151名村民的簽名和紅手印蓋滿了兩頁半信紙。他們認(rèn)同信里的陳述:“死者周德軍性格怪異,喜歡喝酒,經(jīng)常鬧事……”周德軍的兄弟和鄰居還知道他喝了酒就打老婆孩子。

  根據(jù)全國婦聯(lián)和國家統(tǒng)計(jì)局2011年的調(diào)查,有24.7%的受訪女性在婚姻中遭受過不同形式的家庭暴力,有7.8%的農(nóng)村婦女明確表示受過配偶的毆打。這意味著,在中國的3.3億鄉(xiāng)村婦女中,有一個絕對數(shù)量十分龐大的群體像許林芳一樣生活于恐懼中。她們散落在廣袤中國的各個角落,把傷痛掩藏在屋門后。

  但還有一些女人——許林芳也是其中之一——甚至無法被反映在這7.8%中,因?yàn)樗齻兯幍沫h(huán)境和她們自己,都對“關(guān)起門來的暴力”缺乏知覺。在未出人命前,村里大部分人認(rèn)為周德軍打罵妻子沒太大不妥,包括許林芳自己?!安怀鲅筒凰闶軅?,在許林芳的記憶中,被打得“起包”是經(jīng)常的,但出血的次數(shù),還好,不算太多。

  7月17日,被判有期徒刑3年,緩刑5年的許林芳回到了家里。家,仍是那座兇案發(fā)生的土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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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從1995年嫁到四川省瀘州市合江縣團(tuán)結(jié)村,許林芳就一直和周德軍住在這座土屋里。

  父母看中周德軍家的原因之一,是這里的地比許林芳家的更平更好。但團(tuán)結(jié)村的土地也不十分平整,這里是四川東南丘陵、山區(qū)地帶,與貴州省接壤。

  土屋是周德軍的爹周老頭年輕時蓋的,現(xiàn)在被三座二層的磚房環(huán)繞,其中兩座分別是周德軍的三哥和五弟的。在周圍磚房的映襯下,土屋像一個放錯了時代的異類:從公路上俯視,一半的瓦已沒了;進(jìn)入房屋,墻壁上有許多縱向的裂縫,有的可以塞進(jìn)兩三根指頭;凹凸不平的墻上有不少洞,晚上寫完作業(yè)后,許林芳的小女兒“周四”會拿著電筒照進(jìn)洞里,找老鼠玩。

  多年來,自己的土屋一天天破敗,而兄弟門的新房陸續(xù)將土屋合圍,這讓周德軍心里很不平衡。五弟修房子的時候,周德軍因?yàn)槔衔宓男路亢屯廖莸拈g距很小,氣得拿著刀趕兄弟,鎮(zhèn)上的警察來調(diào)解了好幾次。

  周德軍在修房這一農(nóng)村男性最重要的活動上的無力,有部分身體原因。根據(jù)法醫(yī)鑒定,他常年患有肺氣腫。死前,他一直瘦骨嶙峋,否則許林芳也很難掐死他。由于貧窮,他沒有好好治過病,他的幾個兄弟一直以為他得的是肺結(jié)核。他也讀過幾年書,但具體讀到幾年級,在他死后,家里上下十五口人便都說不清了。

  這樣一個身體孱弱,文化知識貧乏的農(nóng)村男人幾乎沒什么掙錢的門道。他平日里在鎮(zhèn)上跑摩的,但出車并不勤,時常在茶館里打牌或看黃色錄像。

  雖然身體虛弱,但他不能停止喝酒。他對許林芳說,喝了酒后,就舒服一些,胸膛沒那么痛。

  因?yàn)椴荒芡V购染疲悴荒芡V埂熬坪蟀l(fā)瘋”。喝高了之后,他有各種妄想,其中之一是兄弟要來搶他的房子。兩年前的一天,喝了酒的周德軍堅(jiān)持認(rèn)為老五要來霸占土屋里的石倉。平時瘦弱的他竟然氣得把石倉上的隔板砸了下來。周老頭過來勸,周德軍對著老人的腿一陣亂踢。

  當(dāng)無法通過“修房子”來樹立地位和聲望后,周德軍找到了別的渠道。在大兒子8歲時,他讓許林芳摘了環(huán),給他繼續(xù)生孩子。周德軍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沒有錢,我有人!”

  于是,這座全村最貧窮的土屋里又陸續(xù)誕生了周二、周三、周四和周五,他們現(xiàn)在分別11歲、10歲、8歲、7歲。但周五已經(jīng)不能叫“周五”了,不到1歲時,他被抱給了九支縣城的一對夫婦。

  然而土屋依舊擁擠,6個人只有兩間臥室。周德軍和3個兒子睡一間,4人擠一張1米5的床。許林芳和小女兒睡在另一間,這間臥室連著豬圈和廁所,由于沒有門板相隔,房間里總有一股豬圈的味道。

  就是在這間氣味刺鼻的房間里,許林芳?xì)⑺懒酥艿萝?。他死掉時,除了被抱走的老五,所有兒女都站在他的尸體旁。

  2翻遍土屋,只有許林芳十幾年前的兩張舊照。照片記錄了許林芳難得的笑容:那時她抱著才3歲左右的大兒子,深目高鼻,上翹的嘴角旁有兩個酒窩,烏黑的長發(fā)向后梳成一個馬尾。

  在歲月磨掉了年輕時的清秀后,那雙粗壯堅(jiān)實(shí)的腿,逐漸超越黑發(fā)和酒窩,成了她身上最使人印象深刻的部分。多年來,這雙腿承載著一家人二畝地里的農(nóng)活。丈夫周德軍是從來不干農(nóng)活的。

  即便已經(jīng)年過40,許林芳仍對自己的生活懵懵懂懂。自己到底是在18歲還是19歲遇上周德軍的,許林芳說不清楚。因?yàn)椴蛔R字也不識數(shù),她對很多時間、地點(diǎn)記憶模糊,她不知道自己多高、多重,也不知道年輕的時候輾轉(zhuǎn)的那些工地、塑料花廠、耳機(jī)廠、電子廠、手袋廠、皮鞋廠……在哪些城市。

  也許正是這種懵懂成就了她對不順心和痛苦超人的接受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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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19歲的許林芳第一次見到周德軍,他很瘦,穿著一件松垮垮的灰色西服,煙不離手,走起路來甩肩擺袖。

  婚還沒有正式結(jié),周德軍就開始威脅她:“你再出去打工必須和我一起去。你要是不跟我一起,我見到你就下你胳膊,下你腿,看不到你就打你媽?!?/p>

  除了屈服于威脅,許林芳想不出別的辦法,在和周德軍一起打工的第3年,她懷上了第一個孩子。1995年,她回鄉(xiāng)生下了兒子,和周德軍領(lǐng)了證。

  “話不多,老實(shí)。”這是親戚、鄰居對許林芳的印象。在接觸過她的人擴(kuò)大到律師、法官、婦聯(lián)工作人員后,對她的形容詞還多了農(nóng)民不常使用的“木訥”和“麻木”。

  對難以想象的暴力,她沒有失聲痛哭過。在20年的婚姻中,除了這次致命的反抗,她很少對周德軍還嘴、還手。

  對值得欣喜的事,她也沒有開懷大笑過。在瀘州市看守所里,當(dāng)她被告知合江縣公安局給她大兒子打了20000元救助款的時候,律師沒有看見她笑。在合江縣人民法院,當(dāng)她聽到有期徒刑3年,緩刑5年的判決結(jié)果時——對“故意殺人罪”來說,這是一個較輕的量刑——法官也沒有看到她有什么明顯的表情。

  她被外人看到的最激烈的表情就是那種無聲的哭泣。在開庭前見到半年未見的4個兒女時,她就是那樣哭。她的孩子們也繼承了這種哭法。她站在法庭的隔離帶里面,幾個孩子在隔離帶外,相看無言,只是默默流淚。末了她說了句:你們在家要聽話。

  許林芳還具備常常和“老實(shí)”并列出現(xiàn)的“勤快”。周德軍在家就是吃飯、喝酒、睡覺。許林芳承包了所有農(nóng)活和家務(wù)。她一般6點(diǎn)起床,給周德軍和幾個孩子做好早飯,然后下地干活。有稻子的季節(jié)種稻子,不忙稻谷的季節(jié)照看地里的蔬菜。不論是懷著孩子時,還是在剪完臍帶三天后,許林芳都要干活,給周德軍燒火做飯。

  看守所里,許林芳也是最勤快的一個。夜里女囚們要輪流值4個班,每班兩個半小時。許林芳幫人值班,一次30塊錢。這錢也不是想掙就掙,是房里的“大姐”看她老實(shí)、勤快,給她的機(jī)會。

  但許林芳的“老實(shí)”和“勤快”卻無法從丈夫那里換來憐憫和基本的尊重。只要喝完酒,他就無端打罵她。想發(fā)生性關(guān)系的時候,他就跑到許林芳屋里,許林芳說女兒還在這兒,周德軍嚷著“你是我婆娘……”又是一陣拳頭。

  只有在喝到不省人事的時候,周德軍不會打人。他爛泥一樣癱在床上,有時會小便失禁。許林芳就給他換褲子、換被褥,幫還沒醒的周德軍擦拭一把瘦骨。

  回憶起過往的生活,許林芳說自己沒有哪一個階段是快樂的。只有在一些瞬間,心里感到稍微的滿足:比如孩子好好吃飯或?qū)懽鳂I(yè)的時候,比如丈夫沒喝酒,安靜地坐在那兒,甚至幫自己添一把柴火,或給她夾一些瘦肉的時候。

  她難得一次向他人也向自己敞開心扉,是在判決以后。一直關(guān)注此案的合江縣婦聯(lián)從瀘州市請來了一位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從下午3點(diǎn)到6點(diǎn),在婦聯(lián)的辦公室里,許林芳對著這位素未謀面的60多歲老太太吐露了多年的苦楚。咨詢師對她說:你要哭就哭出來。這次許林芳不再是默默流淚,而是聲淚俱下。

  經(jīng)過一番努力,她勉強(qiáng)回想起了生活里的一點(diǎn)樂趣,自己有兩個小小的愛好:織毛衣和唱歌。

  靠在土墻上,她有點(diǎn)羞澀地唱起了《新白娘子傳奇》里的插曲《渡情》:“西服(湖)美景三月天……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來相會(手難牽)……”她唱的詞不太準(zhǔn),臉上第一次流露淡淡的笑意。

  3在近20年的婚姻生活中,這種暢然微笑的時刻太少了。兇案發(fā)生前,許林芳和整個村子只是一次次以忍耐,縱容著周德軍的暴戾。

  作為周德軍“怪脾氣”的直接受害者,許林芳自己從來沒有想過要反抗,也不知道如何反抗。

  在外打工的時候,周德軍就經(jīng)常打許林芳。有天中午,兩人正吃著飯,周德軍毫無預(yù)兆地抬起碗往下一摔,正打到許林芳的膝蓋上。當(dāng)時血就流了一腿,3厘米的傷疤至今可見。

  最兇的一次是6年前。一天夜里,周德軍喝完酒回來,一進(jìn)門,就把一條煙重重地甩到桌上。他走進(jìn)許林芳的臥室,大叫了一聲:“今天晚上,殺死她!”同時打開柜子要拿某樣?xùn)|西。許林芳馬上反應(yīng)過來是刀——這把刀,周德軍在廣東捅過人,工地老板為了息事寧人也沒報警。許林芳奪門而出,一下子磕到了門口的米舂上。顧不得摔爛的膝蓋,她冒雨拼命往山上跑,逃到了山后的表嫂家。

  兩個多月后,許林芳的腿剛好,周德軍又喝了酒發(fā)瘋。他穿著皮鞋一次次踹許林芳的腿和胳膊,一手抓著她的頭發(fā),一手用巴掌摑她,逮著她往門上和墻上撞。

  即便如此,許林芳也沒想過報警。最初是不知道有找公安這回事,大概5年前,她才第一次聽人說可以去公安局報案,但她連報警電話是多少也不知道。她也沒想過離婚,她認(rèn)為離婚后,自己就見不到孩子了。

  在周德軍死去半年多后,9月中旬,他的五弟正在準(zhǔn)備自己的四十歲生日宴席。10年來,許林芳第一次出現(xiàn)在老五家里,幫忙燒火、洗碗。這本是村子里親戚和鄰居間的基本禮數(shù),但以前老五怕周德軍,就干脆不和他來往?!鞍?,他拿刀追我就好幾次,我有什么辦法?”在準(zhǔn)備宴席的間隙,老五無奈地說。

  至于其他親戚和鄰居,就更不會管周德軍家里的事。在燒火、酒席和洗碗的空隙中,幾個女人圍坐起來擺龍門陣,說到許林芳,雖然她們都知道她常年被打,但也做不了什么?!八顷P(guān)起門打的,外人怎么管?”許林芳的鄰居說。

  許林芳的妯娌,老五的老婆也和丈夫有過矛盾。兩人鬧得最兇的時候,用竹竿對著打,腿上、胳膊上都受了傷。

  “夫妻矛盾很正常,只要不是要死要活。”許林芳的大嫂說,這也是村里大多數(shù)婦女對家庭矛盾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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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據(jù)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資助的一項(xiàng)研究,受訪農(nóng)村婦女遭受家庭暴力后,最常見的四類反應(yīng)是:不理睬丈夫,到?jīng)]人的地方去,自己躺著不吃不喝,不跟任何人講。有以上行為的婦女分別占42.3%、40.2%、35.5%和22.3%,只有0.7%的婦女會選擇報警,1%的婦女會去法院,6%的婦女知道找婦聯(lián)和村委會。可見,在鄉(xiāng)村中,遭受家暴后,女性更愿意“一個人忍”,外界一般也不會主動給予幫助。

  但在兇殺案發(fā)生后,平日不好過問“家事”的親戚鄰居們又展現(xiàn)出了熱心腸。周德軍的幾個兄弟希望許林芳能判得輕一點(diǎn),她家還有3個未成年的孩子,如果許林芳入獄,養(yǎng)育、照顧這些侄子侄女就會變成兄弟們的共同負(fù)擔(dān)。

  合江縣公安局給周家出了個主意:寫聯(lián)名信請求緩刑,找村民幫忙簽字。過去和周德軍矛盾最大的老三從廣州回來料理兄弟的后事,負(fù)責(zé)組織聯(lián)名信。

  本村了解情況的村民紛紛簽了名。村委會的李永蓮副主任也在聯(lián)名信后簽了名。過去在團(tuán)結(jié)村小學(xué)做代課老師的時候,她就聽周德軍大兒子的班主任說過周德軍經(jīng)常打小孩,那是兇案發(fā)生的7年之前。

  合江縣婦聯(lián)也對這個案件和許林芳高度關(guān)注。在庭審之前,他們專門組織工作人員到團(tuán)結(jié)村走訪鄰居,形成了一份給法院的建議函,希望能考慮緩刑。

  在看到許林芳家里朽壞的木床后,婦聯(lián)工作人員自己湊錢給他們買了一張床,現(xiàn)在這張2米寬的新床放在堂屋里,孩子們寫作業(yè)和睡覺都在床上。

  最終,合江縣法院在考慮到許林芳長期遭受家暴,悔罪態(tài)度良好,且死者家人諒解兇手等因素,判處許林芳有期徒刑3年,緩刑5年執(zhí)行。

  各相關(guān)部門的關(guān)注和合作,減輕了許林芳的困難。但在兇案發(fā)生前,“忍氣吞聲”的許林芳難以得到外界的注目。

  合江縣婦聯(lián)主任鄢錄珍介紹,去年一年,主動到婦聯(lián)反映家庭暴力問題的女性有60多名,而2014年,合江縣的婦女總數(shù)是43萬。像婦聯(lián)這樣的組織,很難發(fā)現(xiàn)和統(tǒng)計(jì)家暴的發(fā)生情況,因?yàn)椴簧倥?,特別是農(nóng)村女性,像許林芳一樣,不知道“家暴”問題該如何解決,她們的詞典里甚至沒有“家暴”二字。

  2015年是“男女平等基本國策”被提出的20周年,合江縣婦聯(lián)著重加強(qiáng)了對男女平等意識和家庭暴力問題的宣傳。他們在全縣的各鎮(zhèn)、村,設(shè)置了40多塊宣傳展板。但對于許林芳來說,這種宣傳無濟(jì)于事,反正她看不懂。甚至“婦聯(lián)”這個組織,許林芳也是在殺夫后才知道的。

  “農(nóng)村的情況就是這樣。大家覺得家庭矛盾很正常,沒有出人命就很正常?!臂充浾湔f。

  4在多年的壓抑后,從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許林芳終于在2014年12月26日凌晨爆發(fā)。

  一個半月前,周德軍跑摩的時翻車摔到了田里,斷了一根肋骨,所以他那段時間在家休養(yǎng),不能掙錢,還欠了一堆醫(yī)藥費(fèi)。

  吃完晚飯后,周德軍難得的并沒有喝酒,而是守著幾個小孩寫作業(yè)。大概8點(diǎn)多,大兒子從鎮(zhèn)上打工回來,周德軍忍不住,又去附近小賣部打了2斤酒。

  許林芳做完了自己的活:洗碗、洗衣服、掃地、喂豬。還給周德軍熬了一碗油渣下酒吃。不到11點(diǎn),她就和小女兒一起睡下了。

  但喝了酒的周德軍睡不著,開始滿屋轉(zhuǎn)悠。他收掉了大兒子的手機(jī),讓他趕快睡。然后又來到許林芳和小女兒的臥室。

  起初,辱罵的內(nèi)容是周德軍平日酒醉后的那番妄想,指責(zé)許林芳生活不檢點(diǎn)。這會兒,睡在隔壁的大兒子還醒著,但他懶得去看一眼。

  他一邊念叨,一邊用拳頭打許林芳的頭,許林芳就用被子把頭蒙起來。持續(xù)不斷的響動中,四個孩子都睡著了,他們的“搖籃曲”常常是這種打罵聲。

  半夜1點(diǎn)多的時候,周德軍提出了前所未有的性要求,許林芳事后回憶,這是她最想不通,也最生氣的地方。在被拒絕后,周德軍氣急敗壞,他一邊叫嚷“今晚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一邊用拳頭錘打許林芳的頭。

  一瞬間,許林芳?xì)饧绷?,她掀開被子,抓起靠在床邊的堵老鼠洞的木棍,對著周德軍的后腦敲了兩下。血順著周德軍的頭流到被子和地上。周德軍伸手要繼續(xù)打許林芳,她就掐住了他的脖子,回過神來的時候,周德軍已經(jīng)不再掙扎了。

  “砰”一聲,周德軍的身體栽到了床沿上,臉朝下,雙膝跪地。小女兒被這個聲音嚇醒,睜眼時,看到被子上是血,媽媽跪在床上。

  “爸爸、爸爸……媽媽、媽媽。”周四的叫聲打破了人死后片刻的寂靜。

  周德軍已沒了鼻息,意識到自己殺了人的許林芳,嚇得頭腦空白。片刻后,她以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yàn)和道德意識認(rèn)定了要“一命償一命”。她開始翻找家里的農(nóng)藥——這是農(nóng)村婦女最常見的自殺方式之一。但農(nóng)藥瓶子是空的,她沒自殺成。

  隔壁的三個兒子隨后也跑了過來。二兒子和三兒子嚇得忘了哭。大兒子說,看著父親的尸體時,他沒有什么特別的心情,只是感到一陣解脫。

  在大兒子的幫助下,許林芳給周德軍的大哥、三哥和五弟打了電話:“我把周德軍打死了?!彼龑λ勒叩男值苷f。老大和老三都在外打工,住在隔壁的老五則馬上趕到了現(xiàn)場。

  凌晨2點(diǎn)10分,周德軍的大兒子幫母親撥了110。2點(diǎn)半左右,警察趕到了案發(fā)地,拷走了許林芳。孩子們這才開始流淚,以那種無聲的哭法。

  許林芳進(jìn)了看守所后,大兒子就成了臨時的家長。他白天騎著那輛曾碾斷父親肋骨的摩的在鎮(zhèn)上賺錢,晚上回來做家務(wù)、捉泥鰍,還要負(fù)責(zé)給三個弟弟妹妹做飯。這對一個19歲的大孩子來說并不輕松。在某個周末下午走訪許林芳家時,該案的代理審判員陳小容法官看到三個小孩并排坐在門檻上,身上臟兮兮的,小女兒周四的頭發(fā)毛毛糙糙,幾個孩子似乎好些天沒洗澡了。

  和孩子一樣缺乏照料的是這間本就破敗的土屋。往日里,下大雨的日子,許林芳會一夜不睡,用塑料盆一遍遍地接雨水往外倒。在母親缺位后,失去對手的雨水肆意腐壞著這間土屋,豬圈外的茅坑旁堆滿了新落的墻土。根據(jù)鎮(zhèn)政府6月的一次檢查,這間房極有可能垮塌,大兒子收到了一份危房限期整改通知書,限3日內(nèi)整改。除了把這張A4紙一半大的小紙條收到一個塑料袋中,他做不了什么。

  57月中旬,被判緩刑的許林芳回到了這間土屋,繼續(xù)和周德軍的父親和兄弟做鄰居。

  在血跡被時間模糊后,那些多年來同情許林芳的遭遇卻難以過問的村民,那些在她被抓后熱心地簽名并按上紅手印的村民,又形成了對許林芳新的期許。

  首先,村子再次展現(xiàn)了它的寬容和善良:在為壽宴忙碌的三天里,許林芳和其他親戚、鄰居相處融洽。他們一起殺雞宰豬、燒火添柴、布置碗筷、在水溝邊合力清洗二十桌的盤子碗。在和這位“兇手”一起勞動時,死者的親戚、鄰里毫無異樣。

  耳朵不好的周老頭一直坐在角落看著大家忙碌。他是家里最后一個得知兒子死訊的人。直到事發(fā)那天下午,周德軍的姑姑趕到周德軍家哭,他才知道兒子沒了。老人全身顫抖,一激動暈倒在地。此前,老五騙他說,周德軍和許林芳因?yàn)槌臣艹车脙?,被?zhèn)上警察帶走了。

  “開始生氣啊,但現(xiàn)在好了?!彼Z氣平靜地說。飯桌上,他從許林芳手里接過飯。兄弟們對周德軍講不出什么正面評價,但周老頭還記著他的一些好:“孝心還是有的,有時候給我夾菜?!?/p>

  兇案仿佛是別處的故事,歡笑和仇恨一視同仁地被生活和時間消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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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寬容之外,村子也為一個貧窮的帶孩子的寡婦設(shè)定了應(yīng)有的形象。在失去了“妻子”的身份后,她必須當(dāng)好“母親”,把孩子拉扯成人。這是周德軍的兄弟、父親為她求情的重要原因,是許林芳煩惱的源泉,也是她還得以繼續(xù)活下去的精神支持。

  “小孩小孩要讀書,房子房子要倒塌。家里開支那么大,你說怎么過啦,這個生活?!彼3SX得活著沒意思,不想活了,但想到孩子,她又只能活著。

  亟待解決的問題是房子。她不想讓孩子們在這個布滿裂縫和地洞的土屋里睡覺、吃飯。在公安局、婦聯(lián)等的資助下,新房的地基已經(jīng)平出來了,但她還缺蓋房子的錢。

  另一個問題是戶口。二兒子、三兒子和四女兒還在上小學(xué),由于是超生的,又沒錢交罰款,這三個孩子都是“黑戶”。她不知道他們以后該如何上中學(xué),如何買火車票,如何出門看外面的世界。

  至于“教育”,則是一個更加奢侈的問題。因文盲而羞愧的許林芳希望兒女們能接受更多教育。但在貧窮面前,蒙昧正在被繼承。她的大兒子小學(xué)沒畢業(yè)就輟學(xué)了,這在村里的90后一代中極為罕見。

  對三個未成年的小孩子,許林芳在努力為他們解決溫飽、湊足學(xué)費(fèi)外,也難以提供更細(xì)致的照顧。

  9月的鄉(xiāng)下,天氣已經(jīng)微涼,兩個兒子睡的那張新床卻仍鋪著席子,席子下就是木板。他們睡覺很不老實(shí),一夜輾轉(zhuǎn)后,第二天清早,兩個身材矮小的男孩子像曠野上的兩只小獸,相互依偎著斜躺在寬闊的床上。

  梳洗和早餐后,三個孩子步行去上學(xué),沿鄉(xiāng)村公路走到團(tuán)結(jié)村小學(xué)大概要30分鐘,這是一所民辦小學(xué),入學(xué)不需要戶口。一路上,他們?nèi)耸忠桓鶑呐f雨傘上拆下來的鐵傘骨,對沿線的草木亂砍,這是上學(xué)路上的娛樂。

  三個孩子里,二兒子周二特別沉默寡言,但他很想爸爸?!八钕矚g你嗎?”周二搖搖頭?!八遣皇谴蚰阕疃??”點(diǎn)頭。“打哪?”“手?!薄坝檬裁??”“棍子?!闭f到這,周二眼睛濕了,他死死地盯著電視機(jī),并沒有淚水滾落。

  三兒子也很想爸爸,因?yàn)榘职肿钕矚g他,經(jīng)常帶他上街。小女兒周四則會大笑著喊道:不想!喝酒,身上臭死了!

  三個小孩子從出生到現(xiàn)在,沒有拍過照片。去年,鎮(zhèn)上的中學(xué)來走訪貧困戶,留下了一張構(gòu)圖怪異的“全家?!?。周德軍、三個孩子和爺爺都在照片里。周二站在前景,只有半張臉,周三靠墻站著,周四和周德軍一起坐在門口的一個土墩上,爺爺蹲在更遠(yuǎn)處。所有人都沒有看鏡頭,所有人都沒有笑。

  采訪結(jié)束的時候,我提議給三個孩子拍個合照。許林芳就屋前屋后喊他們。正巧周德軍的姑姑來了,她特別生氣地呵斥許林芳:拍什么照,你正兒八經(jīng)養(yǎng)大幾個孩子才是正事!”

  許林芳拉著姑姑的胳膊語氣平和地說是留個紀(jì)念。等走到公路上,離姑姑有段距離了,她才繃不住,哭了:“其實(shí)她這么說我很難受……”她沒有說下去。過了會,她又為姑姑解釋道:“她是看見我們這個房子很著急,看見這幾個小孩著急。她怕你們又抓我回去坐牢?!?/p>

  6以常理難以理解的是,在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羞辱和折磨后,許林芳并不怨恨周德軍,她對自己失手殺掉丈夫懷有極深的負(fù)罪感。

  周德軍死后,她在夢里“見過”他三次。第一次是剛進(jìn)看守所的時候。夢中她也在看守所,正在睡覺,周德軍站在她鋪位前。第二次是幾個月后,還是在看守所,她夢到周德軍帶著她和幾個小孩去走人情,那天他心情很好,似乎笑了。第三次是被判緩刑回家后,她睡在堂屋里的新床上。半睡半醒之間,看見周德軍站在她床頭,什么話都沒有。

  這三個夢中,周德軍沒有怪過許林芳,許林芳也沒有怕過周德軍,夢里沒有打罵。周德軍總穿著活著時在正式場合穿的灰色西服。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他就穿著這種西服,松垮垮的,掛在周德軍的瘦骨上,蕩蕩悠悠。而這個羸弱的男人走起路來,偏喜歡甩肩擺袖,做出一副強(qiáng)勢的樣子。

  現(xiàn)在,她會和周老頭一樣懷念周德軍零星的好處:沒有喝酒的時候,他會把飯桌上不多的瘦肉夾給自己,偶爾也會看著幾個孩子寫作業(yè)。

  即使這個男人在世時幾乎什么活都不干,還打她,許林芳覺得那時也比她現(xiàn)在一個人好。至少,她還抱有一個一廂情愿的期盼:“我希望他脾氣能改過來,我想的是家里面團(tuán)團(tuán)圓圓、和和氣氣的?!?/p>

  對她來說,比暴力更可怕的是孤單一人承受家庭的重?fù)?dān),她沒有和大兒子一樣感到解脫,只感到更加煩悶。一想到那些亟待解決的問題,她心頭就一陣“毛焦火辣”。

  她來不及可憐自己。殺死周德軍后,她為他整理衣衫和頭發(fā),她想讓周德軍最后走得體面一點(diǎn)?,F(xiàn)在,去地里種菜時,她會偶爾去周德軍雜草叢生的墳頭看看?!八緫?yīng)該老死的”,如果一切可以重來,這是許林芳最大的愿望。

[來源:中國青年報] [作者:程曼祺] [編輯:林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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