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酒后所寫書法作品名篇《寒食帖》。

　　不理痼疾發(fā)作 追求杯酌之趣

　　盡管病痛不時來襲，蘇東坡何曾能真正放下盛滿浪漫和快樂的酒杯呢？這如同他天生愛詩，雖因詩文屢遭橫禍，也有親朋好友一直在規(guī)勸，他始終沒有真正放下愛國憂民和自由任性的筆。

　　在1080年蘇東坡44歲時，因烏臺詩案出獄后謫居黃州。在偏遠的黃州生活的四年中，他因病過了一段痛苦不堪的日子，除了手臂上長過惡瘡，還因風毒侵身害了一場大病，右眼險些失明。臥床將近半年，外界還傳說他已經過世，忘年之交范鎮(zhèn)在京城聞訊失聲慟哭，還差點召集子弟到蘇家奔喪。

　　在元祐九年（1094年），重回朝堂的變法派大臣，完全拋棄王安石變法的革新精神和具體政策，打擊“元祐黨人”，接連詔命蘇東坡由翰林侍讀學士降為六品左朝奉郎知英州軍（治所在廣東英德）州事，及貶謫惠州。在蘇東坡行至河南滑州，看前路茫茫無盡頭，天熱得兩眼昏花，左臂腫痛的老毛病又復發(fā)了，故在《赴英州乞舟行狀》中他感嘆“衰病之余生”。

　　痔瘡為痼疾，蘇東坡在任翰林學士和謫居黃州時均發(fā)作過，嚴重時一兩個月坐臥不安，痛苦難耐，幾乎百藥失效。蘇東坡曾自定了一個特別療法，即戒絕葷腥，只吃兩碗淡面和炒熟的胡麻、茯苓粉數(shù)杯。然而一旦痊愈，蘇東坡又立馬恢復成美食家，不僅受邀參加宴會，甚至舉杯慶賀，好像不曾有過什么纏身的毛病。

　　蘇東坡和弟弟由藤州一路南下到瓊州海峽北岸，路程雖時緩時緊，心情雖時壞時好，但依然喜好友聚。與雷州守官張逢、海康縣令陳諤以及一直送迎于海上的徐聞縣令馮太鈞，都是豪情聚會。他甚至不在意，旅途勞頓加上杯中烈酒，會讓痔疾重發(fā)。

　　蘇東坡雖好飲酒，卻不是天生善飲，酒量也不佳，但能盡得酒趣。他曾在《題子明詩后》說：“吾少年望見酒盞而醉，今亦能三蕉葉矣”。宋代的酒精度不高，且蕉葉是一種容量不大的淺底酒杯。他還在《書<東皋子傳>后》說他與酒的關系：“余飲酒終日，不過五合，天下之不能飲，無在余下者。然喜人飲酒，見客舉杯徐引，則余胸中亦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適之味，乃過于客?！彼凇逗吞赵姸仔颉分幸舱f：“吾飲酒至少，常以把杯為樂。往往頹然坐睡，人見其醉，而吾中了然，蓋其能名其為醉為醒也。在揚州時，飲酒過午輒罷，客去解衣盤礴終日，歡不開口呼而適有余?！?/p>

　　蘇東坡年少時多病不能喝酒，29歲任鳳翔簽判期滿返回京城述職，同姓的蘇自之寄幾壺酒，他寫了一首詩講了10多個典故，證明“不喝酒才是對的”。之后，遂認為喝酒當是游戲，不計較醉與醒，便由此迷上了酒。到后來，蘇東坡把酒比作“釣詩鉤”“掃愁帚”，越老越嗜酒，他的愛酒銘是“飲中真味老更濃”。

　　蘇東坡喝酒追求的是杯酌之娛，在意的是別人飲其酒的暢快?？从押人宰?，所以他“閑居未嘗一日無客，客至未嘗不置酒，天下之好飲，亦無在余上者”。他有求其醉味而不在盞數(shù)的瀟灑，還有信奉的“我有一瓢酒，獨飲良不仁”的人生哲學。

　　在跌宕沉浮、命運多舛的一生中，蘇東坡愛詩文之娛、酒食之味，酒與他的創(chuàng)作密切相關。有人統(tǒng)計，除了并不以“酒”字直接入文但含有“酒”意的，《東坡全集》中一共出現(xiàn)“酒”字924次，300余首《東坡詞》有“酒”80次，酒是其作品中最為頻繁的關鍵字之一。

　　在過海前夜受痔疾折磨，與其說是蘇東坡主動寫詩戒酒，不如說是給一片苦心的弟弟面子。20天后，他到達貶所儋州，就與當?shù)乩杳駨V交朋友，為飲酒聚會捐錢幫黎子云修好殘破房屋取名為“載酒堂”；去城南看望老秀才符林，兩人一起在木棉樹下傾壺痛飲；到當?shù)厝思掖T醉酒，歸時迷路忘記居住何處而被頑童嘲笑：“半醒半醉問諸黎，竹剌藤梢步步迷”。

　　常學釀酒，海南釀出“天門冬酒”

　　蘇東坡不僅“卻對酒杯疑是夢，試拈詩筆已如神”，常獲“惟有當時月，依然照杯酒”的靈感，甚至連其書畫，也因酒而出神入化，有一次“仆醉后輒作草書十數(shù)行，覺酒氣拂拂從十指間出也”，所以才有了那幀著名的《黃州寒食帖》?！疤K門四學士”之一的黃庭堅曾為老師的畫作題詩：“東坡老人翰林公，醉時吐出胸中墨”。酒貫穿于蘇東坡的生命和妙筆之中，其我行我素的飲酒之樂之妙之趣，絲毫不亞于可以“詩酒斗百篇”的詩仙李白。

　　在從惠州謫行儋州途中，蘇東坡還寫了一篇《濁醪有妙理賦》：“酒勿嫌濁，人當取醇。失憂心于昨夢，信妙理之凝神。渾盎盎以無聲，始從味入。查冥冥其似道，徑得天真。伊人之生，以酒為命。常因既醉之適，方識此心之正?！薄暗脮r行道，我則師齊相之飲醇；遠害全身，我則學徐公之中圣?！薄肮饰覂热涮?，外寓于酒。濁者以飲吾仆，清者以酌吾友?！薄白锌蜐M，惟憂百咳榼之空。身后名輕，但覺一杯之重。”

　　該賦的標題借用杜甫《晦日尋崔戢李封》里的句子“濁醪有妙理，庶用慰沈浮”，意指酒的妙處是可以讓人忘卻世間的名利得失。在賦中，蘇東坡談到關于酒的濁與清，點明酒味和人心相對，醉中能識人品高低。從賦中可看出，酒是他內在性情的外在寄托。此外，他寫此賦是為了說明喝酒有理，憑著其中的一些道理，他還在長期實踐中勸別人喝酒，任穎州太守時他就成功地擺酒規(guī)勸陳師道重新端杯寫詩。

　　蘇轍深知哥哥對酒的癡迷，故在其痔瘡發(fā)作痛苦不堪時才打一針清醒劑，引導他學陶淵明止酒。東晉田園詩人陶淵明也是個嗜酒如命的人，他在《飲酒十二首》自序中說“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焉復醉”，待客時“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潛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做客、自飲和待客都必醉。就是“平生不止酒，止酒情不喜”的陶淵明寫了《止酒》詩，要戒酒養(yǎng)生，“始覺止為善，今朝真止矣”。

　　在《和陶止酒》詩中，蘇東坡敘說了兄弟倆以意相隨、同貶南方的人生失意，在隱約見到過海渡口時寬慰弟弟，雖將南北隔海相望，但也應有各自基本生活所需。雖然因時運的變化，與造物同盛衰，處窮途末路之中，不是他們能制止得了的，但是凄清的環(huán)境，沒有完全消磨他們的生活情趣，不管未來怎樣，還是可以過下去的。他還輕松地將兄弟倆的行程作了有點酒意般的比較：蘇東坡和弟弟分別貶為瓊州別駕和化州別駕，分別在儋州和雷州安置；他帶著小兒蘇過，弟帶著其小兒蘇遠。蘇東坡還將弟弟帶著的妻子史夫人，比作歷史上有名的賢妻——東漢梁鴻之妻孟光（“舉案齊眉”的故事指這對夫妻）。蘇東坡的兩任妻子分別在1065年和1093年去世，故他說“我室惟法喜”，意指現(xiàn)在沒有妻子跟隨。

　　蘇轍讀了哥哥的詩，很是感慨，想到兄弟倆都進入人生晚年，又經歷重重艱辛，雖然在嶺南各遭重貶，但兄弟相逢總是喜事，哥哥因酒落下痔疾，只有求自己戒酒才是解脫病痛之法，自我反思中該想到不光是酒該戒了，其他的如一些社會事務和相關追求也該停下了，杜康可以不再祀，當祀的是長生不老的仙人安期生，于是當即和了一首《次韻子瞻和陶公止酒》：

　　少年無大過，臨老重復止。

　　自言衰病根，恐在酒杯里。

　　今年各南遷，百事付諸子。

　　誰言瘴霧中，乃有相逢喜。

　　連床聞動息，一夜再三起。

　　非酒猶止之，其余真止矣。

　　飄然從孔公，乘桴南海涘。

　　路逢安期生，一笑千萬祀。

　　或許蘇轍也知道，往后的更加凄苦的日子要想哥哥遇上安期生，擁有一笑千萬年的佳境，沒有酒恐怕是難以實現(xiàn)的，但眼下互慰的話不得不說。窮困得無酒可飲時，哥哥照樣會自己釀酒。

　　在人生三次大流放之地黃州、惠州和儋州，蘇東坡都展示了釀酒的才華。

　　蘇東坡先是品嘗過被其提攜過的趙令畤送的用洞庭山上柑橘所釀的“洞庭春色”酒，覺得色香味俱佳，接連寫了詩文和賦，兩年后便用松脂、松花和谷物自釀了“中山松醪”，該酒味道是甜中透出松香的微苦氣息。

　　蘇東坡喜歡甜食。在貶居黃州期間，因官方嚴禁私酒售賣，難以喝到當?shù)赜霉任镝勗斓摹皦好┎瘛卑拙?，他便按西蜀道士楊世昌所傳方法，用蜂蜜成功釀制低度的不在禁售之列的蜜酒。他用詩詞詳細描述蜜酒發(fā)酵過程，還怕釀造秘籍失傳，特地寫了一篇《蜜酒法》的小文。有人來探望，他還一首首地寫“蜜酒歌”。

　　貶居惠州時，蘇東坡又從結交的幾位道士朋友處獲得釀制桂酒方子。酒在釀中他就寫了《桂酒頌》，釀熟后又寫《新釀桂酒》。在閑時搜羅史上一大堆酒名后發(fā)現(xiàn)唐代名酒多用“春”字命名，想到自己住在羅浮山下，便將自釀的酒取名“羅浮春”，并在《寓居合江樓》等詩中自行注冊，還有意將“羅浮春”開發(fā)為酒品系列。后在與道士鄧守安等同飲大醉后，說是得到神仙所送釀酒秘方，又結合自己追求真一之境，將新釀酒取名為“真一酒”，同樣接連寫“真一酒歌”。

　　貶到儋州后，生活艱難，日常更是缺酒。蘇東坡喝了在當?shù)亟Y識的潮州人王介石、泉州航商許玨所送的一點“酒膏”，感激萬分，當場寫下了《稚酒賦》，記錄了潮州的釀酒古法：“南方釀酒，未大熟，取其膏液，謂之酒子，率得十一。既熟，則反之醅中?！贝送?，在來海南的第三年——元符二年（1099年）過年前，他還自釀了一次天門冬酒，并喝得醺醺大醉。只可惜，東坡牌“天門冬酒”不像在宋時他釀制并推廣的蜜酒和桂酒那樣頗有影響。

　　蘇東坡不管在哪釀酒，酒味如何，都敝掃自珍，自夸不已。說所釀蜜酒呈玉色，非人間物，香味超然，“三日開甕香滿城”，惹得其門生秦觀也跟著贊美“蜂蜜而今釀玉液，金丹何如此酒強”。弟弟蘇轍作詩相賀，還如法炮制，釀出蜜酒送友人，不過哥哥釀成只需七天，而弟弟卻釀了一年有余，味道自然不同。蘇東坡把其所釀桂酒夸得神乎其神，說他喝了該酒皮膚紅潤，簡直能御風而行，說其為農時按神授所釀真一酒如同附馬王詵家釀制的“碧玉香酒”，早晨喝了不僅滿面紅暈，而且春風一吹，酒氣便入骨髓，會逍遙得“終身不入無功鄉(xiāng)”。

　　據(jù)說，蘇東坡去世后，有人向其兒子蘇過討要釀造“蜜酒”和“蜜柑酒”秘方。蘇過說，家父所釀蜜酒并無特別之處，蜜桔酒的味道就像屠蘇酒。還據(jù)說有朋友喝了蘇東坡所釀蜜酒常鬧腹瀉。

　　對于“眼中無一不好人”的蘇東坡來說，所遇和所釀無一不是好酒。他曾在《飲酒說》中言“然甜酸甘苦，忽然過口，何足追計？取能醉人，則吾酒何以佳為？”自釀酒，符合自我審美取向就好，而且不管酒味如何淡薄、惡劣，他都一樣能陶然自醉，按其邏輯“飲酒但飲濕”——別管味道怎樣，是液體就行！

　　蜜酒歌（并敘）

　　□蘇軾

　　西蜀道士楊世昌，

　　善作蜜酒，

　　絕醇釅。

　　余既得其方，

　　作此歌遺之。

　　真珠為漿玉為醴，

　　六月田夫汗流泚。

　　不如春甕自生香，

　　蜂為耕耘花作米。

　　一日小沸魚吐沫，

　　二日眩轉清光活。

　　三日開甕香滿城，

　　快瀉銀瓶不須撥。

　　百錢一斗濃無聲，

　　甘露微濁醍醐清。

　　君不見南園

　　采花蜂似雨，

　　天教釀酒醉先生。

　　先生年來窮到骨，

　　問人乞米何曾得。

　　世間萬事真悠悠，

　　蜜蜂大勝監(jiān)河侯。

　?。ㄅ硗?文/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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